第33章 决堤

师徒二人在榻边坐下,蔺衡止撑着案几静止片刻,抬腕给徒弟倒茶。

蔺青阳伸手接过,探了探杯盏温度,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瞬,他推开这盏冷茶,连带着蔺衡止身前那杯也夺了过来:“师父,有什么事你说吧,冷茶就别喝了。”

他一把将之泼进茶盘里,勾着唇开了个玩笑:“若是你喝了它病情再加重,我可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蔺衡止始终望着手中纸页,对这句玩笑话没作什么反应,那双颜色极浅的眼瞳凝滞了刹那,微不可见,短暂到只有一次寻常眨眼的时间。

“三境会盟在即,我们与北栖之间的合作需得重拟条款。”南湘王抬起眼,内里是蔺青阳最熟悉不过的一池冰泉:“这是北栖王的来信。”

那叠被蔺衡止一直按在手里的纸页被推向蔺青阳。

“我欲将这件事交由你来办。”南湘王淡言道,“青阳,这次的会盟,你就不要去了。”

三境会盟,每三年一度的盛会,参与者只有北栖、东霖、南湘三境,大永土地上余下的永都、西川势力并不参与,故称“三境会盟”。

会盟由参与其中的三境轮流主办,四月十五定时开始,三王汇聚一堂,定下未来三年的合作。这也是旧永朝大地和平至今最大的缘由之一:北栖、东霖与南湘始终维系着多个领域的盟约,它们不动,永都与西川便不敢轻举妄动。

而今年又是一个“会盟年”,东霖王为东道主,届时蔺衡止要亲赴东霖参会,眼下已近三月底,南湘自然要开始准备。

可蔺青阳看了看被推到自己跟前的纸页,却没动:“师父所说的二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冲突么?”

南湘王:“你刚刚上手,以多学多看为佳,会盟时期是北栖官员与南湘往来最多的时候,你留在后方,范遗会教你如何作为。”

蔺青阳挑了挑眉,语调上扬地“喔”了一声:“学习怎么与北栖人扯皮?”

南湘王抬手揉了揉额角:“你不是一直想进商署掌事么?等……”

蔺衡止再次微不可见地一顿。

“等三境会盟结束,这件事你若是办得好,我便允你。”

“诶——”蔺青阳拉长声音,“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蔺衡止:“那……”

“可是,”蔺青阳微笑着打断他,“明明去会盟现场跟着师父学才更能让我受益匪浅吧?”

“留在王府只能和北栖王派来的僚属扯皮,在会盟现场可是能与北栖、东霖的霸主坐一桌啊。”蔺青阳摊开手,“那里才是决定下三年的三境、乃至整个大永形势的地方,我为何不上那儿学习呢?”

蔺衡止徐徐皱起眉:“蔺青阳,不要胡闹。”

“我没在胡闹啊师父。”蔺青阳无辜眨眼,“我在满足你对我的期待。”

“你……”蔺衡止闭了闭眼,再次开口时,语气终于染上了冷酷,“我没在同你嬉皮笑脸。”

南湘王压来的目光宛如万载寒冰。

“蔺青阳,这是命令。”

蔺青阳:“……”

他像是有一瞬间被刺痛,眼睛忍不住躲了一下,脸上明烈的笑影断绝了维系者提供的养分,在某个时刻变作一片干涸而扭曲的泥沼。

但在一次短暂呼吸的时间,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不见。

“师父的安排,是吗?”他淡嘲,终于伸手握住那叠信纸,像是接受了命令,“我知道了。”

蔺衡止看着少年低下头颅。

——蔺青阳会顺从。

蔺衡止想。

像过往的无数次那样听从他的安排,去做“应当做的事”。

一切会圆满结束,划下的时间就到那里,不多,但足够限制他的贪婪。

蔺衡止收回目光,决定在等待的间隙里做些小事。

尘埃已然落定,可眼前的这座烛台还有些脏污。发出光亮的事物不应当蒙尘,它合该是澄净的,永恒伫立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如若被玷污,他会一点一点,将之擦拭干净,就像他现在这么做的一样。

因为“师徒”就是这样的存在。

雪白的布帕细细裹上染着光的铜色烛台,在蔺衡止手中摩挲出细微的“吱吜”声,他认真拭着这尊烛台,专注得甚至有些恐怖。

决定抱起那孩子的一刻起,名为“师徒”的因果羁绊就真切纠缠了上来,而非前数空有名头的继承人。

在那一个飞雪漫天的日子以后,蔺衡止再次成为了“师父”,身后的存在既是南湘王的继承者,也是他决定要保护的人。

他会保护蔺青阳,直到……

直到——

“我听说永都的朝华长公主死了。”他听见蔺青阳的声音,“死前身中剧毒,挣扎了很久呢。”

蔺衡止擦拭的动作顿了一顿。

蔺青阳翻动着信纸,语气仿佛闲话家常:“可惜了,一个娇滴滴的皇家公主死时满身黑臭,要是传出来,席明遇的脸面都不要了吧?”

蔺衡止掐紧了手中的事物:“是我杀的。”

他皱了皱眉,放下不再平整的布帕,抬起头:“你在可怜她?”

“因为我让她死得太过痛苦,所以你同情她。”蔺衡止缓慢叙述着,“你怪我行事暴烈?”

“她险些让我找不回你。”他忍耐地说,“即便对她有好感,你也……”

你也应当知道,当年就是她暗中出手,才让你差一点没有回来。

蔺衡止咽下剩下的半句话:

我只遗憾没能让她多活几日。

“……”他收获了少年诧异的一瞥,“怪你?师父,我为什么要怪你。”

蔺衡止逐渐感到不解:“那你为何要提起她——”

“师父。”

蔺青阳温和开口,目光仍落在翻动的信纸上。

“你没有其它想告诉我的事吗?”他轻声细语,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你没有,真正想要,和我说的么?”

蔺衡止的眸中短暂显露出茫然之色。

没有其它想说的么?

铺天盖地的雪再次朝他涌来,寒风飞掠过他的身边,卷走身后一切或嬉闹或温和的影子,他回首盼望,他仰头希冀,直至灵透的五感中再也不剩下一丁点声音。

于是他拔出腰间仅余的剑,这一次,他终于听见了。

鲜血的温热缠上握住剑柄的手,那一瞬,他恍然勘透了自己的宿命。

所以……

“隐卫发展得很好。”他微微笑起来,“知月有能力将它变成下一个特卫,你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欣慰。”

“你不喜卫纪,就不必用他,有卫绫在一日,他不会生出一丝反心。”

“范遗胸有丘壑而志不足,勿将太重的事务交托于他,其余大小琐事,系在他的身上是万不用担心的。”

“商、民、衙三署不必变动,有眼下这班人马在,可保南湘百年安稳无虞。”他凝眸思索片刻,又改了口,“但你若执意要改,也可。”

“卫氏姐弟分掌天水军,你得卫绫鼎力支持,足以震慑三署与内地。只记得一点,刀兵起时,不宜临时生变,否则两相支拙,恐会力不从心。”

蔺青阳一直静静地听着,在蔺衡止停下来时蓦然笑了一声。

“还有么?”他的眼瞳漆黑如深墨,重新低下头去,摆弄着那些信纸。

“还有,”蔺衡止顿了顿,“别再回头深究‘陈门案’。”

“我知你始终放不下陈留的事,可沾染它对你的未来无益,”他怀着一丝不放心说,“你且安心,待我走后——”

“刷拉”——

宽大的袖袍携着主人炽烈的怒火抽击而来,化作一道经受数次克制之后、最终仍然无法忍耐的鞭影。

那座被蔺衡止不厌其烦擦拭过一轮又一轮的烛台重重落地,滚落一圈浓重的污浊。

蔺衡止抬起头,尖锐的风像是一柄痛心疾首的刀,凌空割在他的脸上。

“我不是没有心的器物。”猝然起身的少年垂落袖摆,声音里浸透了忍耐到极致的虚假笑意,“我是人,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蔺青阳甩手,那叠写满重要信息的信被团成整齐的一团,像是一把不值钱的废纸般掷到了南湘王的手边。

“别再安排我了。”他讥嘲着,“现在,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右手不自知地按紧桌角,蔺衡止注视着对面,缓缓睁大了眼睛。

被打落在地的灯烛倔强地释放着微光。

“你——”明明第一次被忤逆了,可此刻他的眼中却尽是无措:“青阳——”

蔺衡止的五感从来都很好,即使武功被废,内力全无,他也……

按在桌角的手失了力,无意义地往前虚捞了一下,仿佛妄想将空中那点刺目的晶莹收在掌心,可他忘了,他已经失去了原本拥有的力量。

身中“消魂”与“断魄”的他,怎能抓住一闪而逝的泪光。

“蔺衡止。”少年的眼眶红透了,可方才眼角落下的泪珠宛若一个错觉,无论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中回荡着怎样的痛楚,他都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别这么残忍。”蔺青阳颤抖着轻笑。

“……别对我这么残忍。”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写完了!!

第一卷剩下的大纲琢磨了四个小时,有关这章**的感情戏琢磨了也很久。

主要是对于衡止,以往对他的揣摩总是还有很多模糊不清,这次我终于彻底将他吃透啦,感恩(合十)

真的很感谢一直等待着我支持着我的读者,我感到非常抱歉!每次总是让你们等待许久QAQ向溺爱着我的宝贝们90°鞠躬

总是想写出自己心中想要的东西,感情戏尤甚。

下章开始走剧情啦!不知道会不会顺手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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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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