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晌午,清晨露水已经消隐在逐渐热闹的江城烟火气中,只有檐上的水渍留下些许痕迹。车马喧嚣声渐起,窦清欢困倦地揉着眼,倚在马车里的靠枕上,对一旁的苏鸿歉意一笑。
“鸿叔,府里事务忙,您不必非要陪我到处跑。”
苏鸿脸上是同样的疲倦,他毕竟已不年轻,连轴转的半日几乎快赶上他三天的工作量。但奈何自己主人一大早刚回府便叫了他去,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近几日跟着窦姑娘。
“主人特意交代了,我自然不能怠慢,只是您已经跑了一上午,到底有何收获啊?”
他们已经从东市转到西街,南府跑到北衙,姑娘时而要他去叩门拜访,时而自己佯作要买东西和人掌柜搭话。待登堂入室后,又一番客套对谈,钱一份没拿到,只留下名帖便告辞。
苏鸿掌管苏府事务多年,对节俭支出、降本增效倒也颇有几分心得,但窦清欢口中的“分红”、“东家票”却是头一次听。
“这一上午,我只是四处下请帖罢了。”窦清欢笑道,“今晚在得月楼包厢设宴,顺便要和各位老板聊聊得月楼的情况,推荐一下我们的东家票。”
说白了就是对机构路演,只不过这次要自己上阵。窦清欢哼起了小曲解乏,蹦蹦跳跳地进了得月楼后门。秦启晟恰好从楼上下来,一脸喜色地上前迎她。
“窦姑娘,东家票有着落了!”他容光满面,手里挥着墨迹未干的契约,“本来我正要去各家下帖,不想还未出门便有大老板来访,说要按每份四两银买下咱们剩下所有的东家票呢。你瞧,契约我都签了。”
窦清欢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他手上的契约。仔细翻看后松了口气,万幸,只签了九十份,是秦启晟保管的全部。她抓住秦启晟的胳膊,要他细细道来。秦老板却往上指了指:“那位老板还没走呢,姑娘亲自去见见如何?”
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她提起罗裙,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正要从门缝探头望,门忽然大开。一张俊俏的脸与她四目相对,上官祺眼角的笑纹正对着她打招呼。
“柒——窦姑娘,昨夜睡得可还好?”
上官祺身着天水碧色长袍,眯着桃花眼,像极了哪家闲情逸致的公子哥。明明只是句客套的关心,却让她双颊一红,眼神乱飘。上官祺挑着眉,凑近了她。
“怎么这般表情?莫不是那苏无羡欺负了你?”
他的语气并不轻佻,甚至还有些焦急。窦清欢愣在原地,原本打算开溜的双脚也迈不动,由着他把自己拉进屋里才回过神。
“上官公子,昨日才说东家票多有漏洞,怎么今日有如此的大手笔?”
仁义不成,买卖也得在,窦清欢马上调整了心态,满脸堆笑。上官祺见她安好,便不慌不忙地坐下,手握茶盏,面朝西窗。
“这不是很明白吗?”
他顾自饮下茶水,手指摩挲着杯口,淡淡的笑意逐渐浮现在眼角。
“简单来说,就是行会要为你站台。”
正在给自己倒茶的小姑娘手一抖,怀疑自己听错。上官祺迅速扶了下她的手,见她仍像被雷劈了一般,不觉笑出声。
“你笑什么?”小姑娘恼羞成怒,“我还没说要卖呢。”
“契约都签了,你还抵赖不成?”
“只是签了那九十份,千分之九而已,剩下的我无论如何不会卖给你的。”
窦清欢别开了脸,表情坚决,倒让上官祺一时没了脾气。他语气缓和下来,“你若是觉得价码不合适,我们还可再商议。”
“不是钱的事!”
三两的定价加到四两,她窦清欢怎么会和钱过不去。她只是不愿把近两成的股份交到一个人手中,流通性太差,一朝东窗事发便可能赔上整个得月楼。更何况眼前这人——
她打量着正在品茶的男人。昨天折腾到半夜,不仅是她,连上官祺眼下也有乌青。明明是个信手搅弄商界沉浮的人,手上的生意也不干不净,却偏穿了身素色,伪装得像纤尘不染的良家公子。
“不是钱的事,那便是人的事了?”上官祺放下茶碗正色道,“你看不上我上官祺的名字,是不是?”
被戳中了心事,窦清欢避开他的目光,低头不言。上官祺却并不恼,只是颇感好笑地问:“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比行会还硬?”
窦清欢疑惑,“上官公子不就是掌管行会的之一么?”
“行会的那几位,不过是我的心腹而已。”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扶窗棂,睥睨着东安街上密密麻麻的商铺和来往行人,“我是行会背后的话事人。”
站在他身后的窦清欢心神一散,若有这样的人为得月楼东家票背书,剩下的票翻两倍溢价恐怕都不愁销路。她几经犹疑,在心中下了决定。
“清欢先谢过公子。”小姑娘屈膝行了礼,“只是,清欢想求上官公子能再签一份契约,以行会的名义保留东家票。另外,公子既已用四两的价格帮衬了九十张票,剩余的还请公子高抬贵手,让其他人去买。”
上官祺仔细打量着她,神色复杂地问:“你还是在意昨夜天水阁的事?”
“是,但还有其他的原因——”
“你以为苏无羡是什么正人君子?”上官祺讥笑着打断她,语气中满是轻蔑,“他若有风骨,何苦让那姑娘进了天水阁?若问心无愧,又何必惺惺作态地建一个碧萝苑?”
男人看她满眼的茫然讶异,有些懊悔自己的多话,长叹了口气道:
“你去问他,他知道的更清楚。至于你刚刚说的条件,我答应便是。”
工作的时候要心无旁骛,忙起来才会没时间想东想西。可送走上官祺后,小姑娘手上的账本已经被翻来覆去好几遍,一旁的草稿和算盘却动也未动。
应该赶紧算出个现金流的,晚上路演要用。她疲倦地揉着眉心,可就是集中不了精力。
碧萝苑,是她与苏无羡初次相遇的地方。回想那日的情形,那应该也是个莺燕云集之地。可苏无羡一点也不像好女色之徒,为什么会在那里有长期包房?
上官祺提到的那位姑娘,又是谁?
秦启晟差人送了饭菜上来,自己在楼下招呼午市。窦清欢将账本和纸笔都挪到一旁,夹起一筷头菜,送到嘴边又停住动作。
“姑娘有心事?”
一旁的苏鸿吃得正香,见她这般不思饮食,不由不解。得月楼重整后,苏鸿第一次来尝试新厨子的手艺,果然是赞不绝口。
“是有——”她踌躇说道,打算先从鸿叔这里探探口风,“鸿叔可知道碧萝苑和苏府的关系?”
苏鸿筷尖的红烧肉啪地落地,嘴唇微张,像是完全没料到她的问题。
“姑娘别问我这个,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便匆匆埋头扒饭,抬头发现窦清欢惊诧的目光仍然落在自己身上,苏鸿浑身不适,连忙起身告辞。
看来是真的有一段故事。可连鸿叔都这般表现,她又怎么开得了口去问苏无羡呢。
窦清欢心烦意乱地挨到了晚上,才暂时将碧萝苑的猜想抛到脑后。秦掌柜将楼上包房间的屏风一一撤下,重新布置了桌椅排布,又留了张桌子出来,按她的吩咐摆了几样东西。
第一样是公文——要介绍清楚朝廷鼓励民间酒楼经营发展。
第二样是行会规章和上官祺的认购契约——用来说明酒楼行当发展顺利,行会对得月楼也多有认可。
第三样是得月楼的账本——将最要紧的几项圈出来,让来者都看看得月楼资产丰腴、现金充沛,说明经营状况良好。
第四样是以新菜谱为首的杂物——这将仍由秦老板介绍,以新菜谱为例把得月楼未来的规划聊清楚,窦清欢还为他补充了新菜谱的进账预期。
当然,按与上官祺商讨的结果,她还对得月楼可能面对的问题也简要说明,但同时也给出了拟好的解决方案,这些都写在了东家票的认购契约里。
令窦清欢没想到的是,她才介绍到第二样,现场的不少掌柜便纷纷开始抢购了。至于账本分析,听的人少之又少。而新菜谱则只有几位经验老道的掌柜听了听,边听边摇着头微笑。
“你们这菜谱,不过是换个好听名字罢了。骗骗顾客还好。”
秦启晟不服气,正要上前去争辩,却被窦清欢暗暗拽住袖子。
只见她陪着笑脸,颇为谦虚地点头,“还是您看得透,新菜式哪有那么容易推。”
对面不以为意,继续道,“都是哄人的噱头,但既然连上官公子都豪掷三百余两,那这东家票就一定是值的。这样,我再多加半钱!”
说罢,便从怀中掏了银两塞过去,秦老板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东家票一夜售罄。得月楼灯火通明。
遥相对望的江对岸,天水阁中的灯盏同样彻夜未眠。千娇百媚的欢声笑语里,一个盈盈的粉衫身影踮着步子独上阁楼,从金匮里寻出一支嵌着碧玉的鎏金银钗,将冰凉的玉握在手心。
少顷,她张开手掌,极轻地叹了声。
“碧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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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得月楼路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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