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旧伤与新痕

黄昏时分的东跨院响起铿锵的脚步声。一身银甲的男人神情冷峻,眉宇锋利,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狠戾。他手中的剑颜色鲜艳,仿佛染上落日残光。

“都想不起来上次见你这个样子的时候了。”

素衫男子斜倚着床楹,抱臂站在一旁,视线从他嗜血的双眼扫到仍在滴血的剑,语气低沉轻柔。

“长了张翩翩君子的脸,又是朝野出名的儒将,没想到苏将军竟也有杀红了眼的时候。”

男人掷下手中的剑,并未搭理他,而是撩开了纱幔。只见伏在床上的女人露出半张侧脸,脸色发白,细眉紧蹙,脖子上鲜红的勒痕清晰可见。

他转向素衫男子,一个箭步过去揪住他的领子。

“江羿,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

“哎哎哎,放开放开!”素衫男子猝不及防,赶忙拍着他的手,“我这上好的云锦苏绣,皱了就救不回来的。”

“为何不早点把她带走?”

苏无羡咬紧了后槽牙追问,眼中的火烧得正盛,僵硬的下颌线在灯火暗影间尤为凸显。

被唤作江羿的男子心疼地抚着自己领口的布料,冲他投去怨念十足的眼神。

“因为我要等葛青犯下足以丢命的罪行。”他转身给苏无羡倒了杯茶,“不过我走得急,你可让人去确认过他的生死?”

“没有,”苏无羡阴沉地答,接过他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我亲自去的。其他沆瀣一气的人也一并解决了。”

竟然这般冷血。江羿扬起了眉毛,心中生疑。

苏无羡已不亲自动手好多年,即使遇到需要排除异己的时候,也心存善念,尽可能少株连。

他打量着正在平复气息的男人,又扭头看向床幔后那个娇小的侧影,某种若隐若现的猜测浮现心头。

“苏无羡,你可是瞧上了里面这位窦姑娘?”

江羿人称“温柔刀”,虽然养出一身阴阳难分的柔弱气质,但手段却十分狠辣,言行也向来直白。此话一出,他便注意到素来镇定的苏将军全身一僵,像是被人点了暗穴,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甚至连四周阴冷的杀气都弱了几分。

“她现在是我苏府的人。”苏无羡不置可否地答,眼里的底色却逐渐回暖。

江羿瞧着他的模样,内心了然,即使尚未挑明,也肯定是动了心。既如此,他也忍不住提醒。

“别怪我没提前说,你可知道那窦姑娘背上的伤——”

“嗯,是麒麟军。”苏无羡语气极冷地打断了他。

那晚他便认出窦清欢一直叫疼的后背上是麒麟军靴的底样,麒麟军的靴子上带有崎岖的暗钩和密集的防滑凸点。窦清欢这样的身板,若被被踩实了,不消半刻便会香消玉殒。

可窦清欢日前说自己是刚到江城,并未得罪过什么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和麒麟军扯上关系?麒麟军那边,除了那晚的搜查拿人,也再未听闻什么动静。

窦清欢真的会是麒麟军要抓的人吗?

江羿见他难得锁着眉苦思冥想,忍不住揶揄:“这位窦姑娘可不一般呐。”

嗯?苏无羡回过神来,对上江羿不怀好意的脸色,知道他又要打趣自己,无语地移开视线。不想江羿却接着说:

“刚我去救她,人本来都已经快昏过去了。但你猜怎么着?我刚把她带出来,她便抓着我说——快去找墨林院的账本!我说苏无羡,你到底从哪儿寻来了这么个忠心耿耿爱财如命的女掌柜?”

江羿说着说着连自己都忍俊不禁,苏无羡则一脸黑线。是自己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么?生死关头还想着工作。

他望着里面的人影,凹凸有致曲线倒映在纱幔上,无法想象那样的躯体会遍体鳞伤。忽然想起了那日将苏家产业交给她时她那股兴奋劲,苏无羡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了不少亏欠与悔意。

入夜,东跨院逐渐恢复宁静。江羿已经被打发回家,苏无羡自己则辗转难眠,心烦气闷地拉开屋门吹风。

酷夏的夜里空气黏腻,他叹了口气,踏着院墙轻盈一跃,跳上了屋顶,几步回到东跨院。

今晚窦清欢的屋内只留了盏小灯。可那灯光却极不稳定,忽明忽暗。苏无羡暗暗生疑,悄悄下来掀开了窗户一角,只见里面的小姑娘正提着灯从床边走向桌前。

他特意交代做的寝衣此刻正穿在她身上,用的是南边新制的轻薄绸料,上身清凉。

为数不多的几次意外中,苏无羡已经见识过她的身材曲线,他虽也读过书,但遇上女人就颇为词穷,用柳双儿的话说就是“细枝结硕果”。平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自然看不出多少,可现在只挂了贴身的布料,哪怕是他这样的人,也看得有些气血喷张。

窦清欢的小脸已经恢复了血色,五官在灯影间更显精巧。此刻她正聚精会神地提笔写写画画,眉头时而微蹙,抿起的唇瓣颜色嫣然。

苏无羡动作极轻地推开门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去瞧,不想她寥寥几笔下都是苏家几件铺子的位置、账目情况。他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从她头顶伸了手抽走了笔,撂在一旁。

“明日就好生休养,先不要管这些事了。”

窦清欢一惊,猛地起身,不料直接撞上男人瘦削锋利的下巴。她捂住头顶连连后退,终于看清了来人,欲哭无泪。

“苏无羡,我迟早要被你撞成脑震荡!”

苏无羡听着她恶人先告状不免气不打一处来,强忍住自己的疼上前一步揽住了她的细腰,接着身形一转便将她腾空抱起。

怀里登时闯进一片温热,他呼吸一窒,忽然有些后悔,于是急匆匆地往床边走去。

他把人丢在了柔软的床上。不等窦清欢重新翻身起来,他便伸出两只大手摁住了她的肩。苏无羡在床沿坐下,一副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

“安心躺着,”他阴险笑道,“不然就罢了你的职。”

窦清欢吓得浑身一激灵,打工人的恐惧浮现在心头。

她条件反射地想来一句“老板我错了我上有老下有小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但眼前的这个老板眉眼温润,气定神闲,唇角分明抿着未曾藏好的笑意,按在她肩头的掌心干燥温暖,显然控制了力道。

窦清欢迷惑起来,忽然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老板,是不是可以用些新方法来对付?

她乖乖躺好,换上无辜可怜的表情。待苏无羡渐渐撤开手,她便大着胆子抬起小臂,奈何活动范围有限,很快又落了下去,直直落在他的大腿上。

窦清欢手一滑,赶忙随手抓住了个什么,刚刚酝酿的情绪一时全都乱掉。

苏无羡看着自己□□的粉拳,心跳骤停,自小听了千次万次的的“男女授受不亲”在脑海里轰炸。

她只是抓到了他最贴身的衣服而已,离自己的命脉还有点距离,他闭上眼反复运纳气息,甚至忘了将她推开。

这时听见一个软糯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贴上他的耳垂:

“苏将军,是清欢的错,清欢只是想为苏府多出份力罢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无羡后背僵直,缓缓睁了眼转头,见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借力坐了起来。一只手仍然绕着他腰间的布料,另一只雪白的小臂则搭上了他的肩。她声线里的柔弱显然不那么熟练,但动作却扰乱了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

好,小姑娘现在会玩的不少。

苏无羡讥讽地冷笑了一声,松开自己握紧的拳头,双手擒住她的手腕,整个身子往下一压。

情势急转直下,倒在床上的窦清欢一声尖叫刚冒了个头,便被苏无羡拿手堵了回去。

他贴得太近了,鼻尖碰着鼻尖,睫毛几乎在一起纠缠打架。墨色的瞳里有某种不易察觉地渴望转瞬即逝,苏无羡悄没声息地闭了气,开始饶有兴趣地端详身下人的眉眼与反应。

凝固的夏夜终是被他们二人的动作翻搅动了。热浪汇聚成风,钻进了刚刚没被关好的门,唯一的灯盏被扑灭。苏无羡的发尾随风而起,如瀑的青丝在月色下飘扬,而后垂在了窦清欢的额上。

黑暗明明是更容易滋生**,苏无羡却偏能在漆黑中冷静。久违的冲动就此被吹散,尽管仍然压着她,苏无羡却已是气定神闲。

他悠悠起身,往床侧的金丝刺绣软枕上一靠,玄色的衣衫散开铺了半个床。

“说说吧,接下来有何打算?”

窦清欢一愣,明白自己的饭碗暂且算是保住了。她赶忙开始汇报工作。

“托苏将军您的热心肠,咱们苏家产业的摊子铺得挺大,不过大部分还算是小打小闹,整合起来也不算难。几个比较重要的,得月楼、墨林院,还有城外的两处庄子,肯定是要好好经营的。至于其他的,可以转手,也可以合并重组。”

苏无羡扬了扬眉,疑惑道:“那绸缎铺——”

“绸缎铺虽然开了许久,但这几年的入账一年比一年少,”窦清欢摇了摇头,虽是惋惜但仍要壮士断腕,“想也明白,最好的料子都是皇家经营、官船运输的,我们只能淘些边角料而已。达官贵人大多也往官家的织造局去量体裁衣,这门生意也没什么额外的收益,真倒不如卖——”

“那可是我苏家的祖产!”

清风霁月般的男人一秒盛怒,舒展的眉拧在了一起。他自然知道窦清欢说得句句在理,可祖产又怎能卖得呢?

“……好好好,那我再想想。”打工人良好的觉悟发挥作用,小姑娘马上开始顺毛,心里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

什么祖产,不顺应时代发展潮流的就该淘汰。不过自己寄人篱下,还有事相求,自然要懂得审时度势。

她借着淡淡的月光暗自打量着余怒未消的男人,尝试着开口,“我还有一事想求你。”

他长长地呼气,冷冰冰地吐出一字,“说。”

“今日之事,虽是我鲁莽在先,但难保日后不会被同样的歹人加害。生意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所以我想学些防身之术。”

她起身,半跪在苏无羡面前,半是乞求半是渴望地仰着脸,“请苏将军教我!”

苏无羡听完,神情怪异地瞧着她表情真挚的脸,良久开口。

“不必了,今日之事也有我的错。但你现在既是苏府的人,我以后必不会让你再如此以身犯险。”

“可是——”

“别说了!”男人一挥手,忽然暴躁起来,面色狠戾又讥讽,“你以为没有童子功,半路出家要练就几分本事有多容易?脱几层皮都不够你受的!”

他拂袖起身,掷下最后通牒:“好好经营苏家的产业,关键时刻或许有大用。”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重新回头,从袖中拿出了样东西放在桌上。

“对了,朱廷已去墨林院上任,这是他搜出来的。”

苏无羡想起了江羿的描述,刚刚的情绪一哄而散,嘴角也忍不住勾起弧度,“窦大小姐心心念念的账本完璧归赵。你就抱着它睡个安稳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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