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启中学。

中午。

食堂里人声鼎沸。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

油炸食品的浓烈油脂香、炖煮肉类的厚重酱气、新鲜蔬菜的微涩青草味，还有米饭蒸腾出的清甜水汽，以及上百个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汗味和青春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混沌的“食堂味”。

不锈钢餐盘碰撞的脆响、学生们呼朋引伴的吆喝、排队长龙中不耐烦的催促……汇成一股声浪，冲击着耳膜。

在食堂靠窗的角落，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射进来，照亮了餐桌上几道简单的饭菜。

高一（2）班的沈翊翊正和几个要好的女生围坐在一起。

她有着一张和姐姐沈程程颇为相似的清秀脸庞，只是线条更柔和，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婴儿肥。

她正眉眼弯弯地听着同伴讲一个班级趣事，嘴角沾着一点油亮的酱汁，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

“然后啊，老王他……”讲笑话的女生正说到关键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翊翊身上。

那双明亮的桃花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惊恐。红润的嘴唇瞬间变得惨白。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翊翊？”旁边的女生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慌。

沈翊翊没有回应。

她纤细的手指猛地攥紧。

她试图弯腰，整个上半身却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下去，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腹部。

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终于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

紧接着，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

白色的、细密的泡沫，从她紧抿的嘴角缝隙里涌了出来，越来越多，像失控的肥皂泡，沿着下巴滴落，在她干净的校服前襟洇开一小片湿痕。

“翊翊！”同桌的女生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想伸手扶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沈翊翊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侧面一软，整个人从坚硬的塑料椅子上滑落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凉油腻的瓷砖地面上，蜷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那件浅蓝色的校服裙子沾上了灰尘和污渍。

“救……救……”她艰难地翕动着嘴唇，更多的白沫涌出，淹没了她微弱如游丝的呼救，“……我……”

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占据，视线涣散地向上望着，充满了无助的哀求。

在距离这个角落约莫七八米远的一张餐桌旁，高三文科班的沈程程刚刚放下筷子，正端起汤碗。

她是学校的播音艺考生，气质清冷，带着一种舞台练就的沉静感。

在她准备喝汤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那个熟悉的角落——妹妹常坐的位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猛地攫住了她。

她看到翊翊捂着肚子蜷缩下去的身影，看到那刺目的白沫，看到妹妹摔落在地。

“翊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

她手中的汤碗脱手而落，“哐当”一声巨响砸在餐桌上，滚烫的汤汁泼溅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也浑然不觉。

没有任何犹豫，她猛地推开椅子，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周围的同学只感到一阵风掠过。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穿着帆布鞋的她在油腻的地上多次险些滑倒。

“翊翊！翊翊！看着我！别怕！姐姐在这儿！”沈程程冲到妹妹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上，但她毫无所觉。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捂住的腹部，试图将蜷缩成一团的妹妹抱进怀里。

沈翊翊的身体在她怀中剧烈地痉挛、抽搐，每一次抽搐都让沈程程的心跟着狠狠一抽。

沈程程抬起头，环顾四周的同学，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疯狂的哀求，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打120！快帮我打120啊！求求你们！快啊——！！！”

泪水滚落，在她精致的下巴处汇聚、滴落，砸在妹妹苍白的脸上。

周围的同学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焦急地掏出手机，手指却慌乱地不知该按哪里。

混乱中，一个身影逆着人流，冷静而迅速地接近。

高二理科班的李宜莱刚走到食堂门口，正准备进去。

她身材高挑，扎着马尾，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稳。

那声凄厉的“翊翊”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

她迅速扫视全场，目光锁定了角落里跪在地上抱着妹妹、哭喊求救的沈程程，以及地上那个痛苦蜷缩、口吐白沫的身影。

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慌乱，李宜莱立刻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她的动作快，手指在屏幕上划开解锁，精准地按下了那三个救命的数字：1-2-0。

“嘟…嘟…”

“喂，120吗？”电话接通瞬间，李宜莱的声音清晰、冷静，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倍，“这里是咣启中学食堂，一名女学生突发急症，口吐白沫，意识模糊，伴有剧烈腹痛！情况非常危急！请立刻派救护车！学校地址是轻浦区学府路88号，正门进入直走到底左侧就是食堂！请快一点！”

她飞快地报出地址，同时目光紧紧盯着沈翊翊的情况，向电话那头补充：“患者还在持续呕吐白沫，身体抽搐！对，请尽快！” 尽管她极力控制，但急促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挂断电话，她立刻挤进人群，蹲到沈程程身边，迅速检查沈翊翊的情况。

她伸手探了探翊翊的鼻息，又轻轻翻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

“别慌，救护车马上就到。保持她呼吸道通畅！”她沉声对沈程程说，同时用手帕小心地擦拭翊翊嘴角不断涌出的白沫。

在食堂另一头，靠近打饭窗口的柱子旁，另一个身影静静地站着。

刘若裳穿着食堂统一的、略显宽大的蓝色工作服，围裙上沾着油渍。

她刚刚收拾完一桌餐盘，手里还拿着抹布。食堂的骚动自然也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角落。

当看清地上痛苦的身影是沈翊翊时，刘若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有瞬间掠过的震惊，有深切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无奈，甚至……一丝了然？

她抿着薄薄的嘴唇，握着抹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惊慌失措地上前围观，也没有出声询问。她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看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她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像是逃避什么。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抹布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餐盘，转过身，脚步有些沉重，却又异常迅速地，悄无声息地穿过食堂后门，朝着厨房操作间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她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沈程程紧紧抱着妹妹，感觉妹妹的身体越来越凉，痉挛却越来越剧烈。

李宜莱不断看向食堂门口，同时留意着沈翊翊的状态，低声安慰着濒临崩溃的沈程程：“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坚持住…”

终于，那划破长空、由远及近的尖锐鸣笛声传来！它撕裂了校园午后的宁静，也撕开了笼罩在食堂上空的恐惧阴霾。

“来了！救护车来了！”李宜莱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提着急救箱冲进食堂。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迅速蹲下，进行快速的初步检查：听心率、测血压、查看瞳孔反射。护士麻利地打开氧气袋，将面罩扣在沈翊翊口鼻处。

“初步判断急性中毒，快！抬上担架！”医生果断下令。

沈程程和李宜莱帮忙将沈翊翊小心地移上担架。

沈翊翊此时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对周围的一切几乎没有了反应，只有微弱的呻吟和身体无意识的抽搐证明她还活着。

救护车的后门“哗啦”一声拉开，担架被迅速推了进去。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车内特有的冰冷器械气息扑面而来。

狭小的空间里，红灯无声闪烁，映照着每个人紧张的脸。

沈程程和李宜莱紧跟着钻了进去，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喧器。

车内，气氛凝重。

随车医生和护士忙碌着：给沈翊翊接上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波形跳跃着；建立静脉通道，透明的液体顺着细细的管子流进她青色的血管；持续吸氧，面罩下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

每一次仪器的报警音都让沈程程的心提到嗓子眼。

沈程程坐在狭窄的折叠椅上，身体前倾，双手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握着妹妹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妹妹的手冰凉、绵软无力。

她感觉不到妹妹丝毫的回握。

沈程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呓语般地在翊翊耳边低喃，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翊翊…别怕…姐姐在…姐姐在这儿呢…听见没？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医生会救你的…你一定会没事的…你答应过姐姐要一起去看演唱会的…你还没考上你想去的大学呢…翊翊…你听见姐姐说话了吗？回答我啊…”

泪水滴落在妹妹的手背上。

李宜莱坐在对面，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

她看着沈程程悲痛欲绝的样子，又看向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沈翊翊，眉头紧锁。

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试图从这突发事件中找出逻辑的线头。

食物中毒？

这个念头第一时间跳了出来。

沈翊翊的症状太典型了：突发剧烈腹痛、呕吐（白沫是胃内容物混合唾液和气体的表现）、意识障碍。

医生初步的判断也倾向于此。

但如果是食物中毒，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发作得如此严重？同桌的其他同学似乎并无大碍？是体质差异？还是她吃到了别人没吃的特殊东西？李宜莱的目光扫过沈程程悲痛欲绝的侧脸。

看沈程程的反应，她对妹妹的突发状况震惊且毫无心理准备，显然不像是旧疾。

那就是外因…食堂？

李宜莱的心沉了沉。

如果真是食堂的问题，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终于，救护车一个急刹，稳稳停在市立医院急诊科门口。

后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白光涌了进来。

早已接到通知等候在门口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

“急性中毒！年轻女性！生命体征不稳定！”随车医生语速飞快地向接诊医生交代情况。

担架床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急促的“咕噜”声，沈翊翊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厚重的、淡蓝色的自动门在李宜莱和沈程程面前决然地关闭。

门上方，“抢救中”三个鲜红的大字骤然亮起。

那扇门，将她们与妹妹，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门外的走廊，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冰冷的地板，惨白的墙壁，一切都透着一种无情的冰冷感。

沈程程僵立在紧闭的抢救室门前。

她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刺目的红字。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

几秒钟后，她开始不停地踱步。

脚步急促。

她时而冲到门前，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时而又猛地退开几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门缝，渴望下一秒门就打开，医生带来好消息。

时而又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吞噬，瞳孔失焦，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

李宜莱看着沈程程濒临崩溃的状态，心中不忍。她默默地从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来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走到沈程程身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沈程程……”李宜莱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很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先坐下歇会儿吧。”

她指了指走廊边冰冷的塑料长椅，“你这样走来走去，太耗体力了。沈翊翊在里面，医生们正在尽全力抢救。”

“相信医生，他们会尽全力的。”

沈程程转过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茫然和脆弱，看向李宜莱。

沈程程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李宜莱轻轻扶着她，坐到了长椅上。

她依旧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双手紧紧抓住膝盖处的裙子布料，用力揉搓着。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嘴唇依旧在无声地翕动，反复念叨着：“翊翊…平安…平安…一定要平安…”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走廊里人来人往，有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有神情各异的病人家属，各种声音混杂，却都无法真正进入沈程程和李宜莱的耳朵。

大概几十分钟后。

那扇沉重的、淡蓝色的自动门，终于发出了“嗡”的一声轻响，缓缓地向内滑开。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蓝色无菌帽和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神还算平静。

沈程程和李宜莱猛地从长椅上弹了起来，几乎是扑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医生！我妹妹怎么样了？！”沈程程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颤抖，她一把拉住医生的袖子。

医生微微侧身，避开了沈程程过于用力的拉扯，同时抬手，慢慢摘下了脸上的口罩。他的脸色有些严肃，但眉宇间紧绷的线条已经稍稍松弛。

“你们是沈翊翊的家属？”他沉声问，目光扫过两人。

“我是她姐姐！亲姐姐！”沈程程急忙回答。

医生点了点头，语气平缓但清晰地宣布：“经过抢救，患者目前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呼……” 沈程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几乎要瘫软下去。

李宜莱迅速扶住了她。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情况还不稳定。她出现了严重的电解质紊乱和一定程度的肝肾功能损伤。需要立刻转入重症监护室（ICU）进行密切观察和进一步治疗，至少需要24-48小时，确保没有其他并发症出现。”

他看着沈程程瞬间又紧张起来的脸，补充道，“目前看来，初步诊断是严重的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沈程程和李宜莱异口同声地惊呼。

李宜莱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被医生亲口证实，还是带来巨大的冲击。

“对，”医生肯定地点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程程，“你们要仔细回想一下，她最近24小时内，尤其是今天中午，都吃了些什么东西？这对我们后续的治疗和查明原因很重要。”

“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沈程程靠在李宜莱身上，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情绪，泪水再次流出：“谢谢…谢谢医生…谢谢你们救了我妹妹…”

在昏迷中、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监测导线的沈翊翊被推了出来，送往重症监护室。

沈程程和李宜莱只能隔着ICU厚重的玻璃门，远远地看着妹妹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仪器。

办好手续，暂时无法探视。

两人在ICU外的家属等候区找了两个并排的椅子坐下。这里的气氛比急诊走廊更压抑。

沈程程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

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放下手，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她死死盯着对面惨白的墙壁。

“食物中毒…真的是食物中毒…”她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翊翊…她从小就肠胃敏感，稍微吃得不干净就会不舒服，上吐下泻。所以我一直特别小心她的饮食…早餐都是我在家给她准备的，面包、牛奶，都是新鲜干净的牌子，从没出过问题…”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就是午餐！肯定是食堂的午餐有问题！她今天中午就是在食堂吃的！”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李宜莱，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宜莱，你看到了！只有她！只有她倒下了！吐白沫！差点…差点就…”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声音再次哽咽。

李宜莱轻轻拍了拍沈程程因激动而绷紧的脊背，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程程，我理解你的愤怒。但现在，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医生说是食物中毒，而且情况严重，这指向性已经很强了。但你想过没有，”

她微微前倾身体，直视着沈程程的眼睛，“食堂每天几百上千人就餐，如果真是大面积的食材问题，为什么只有翊翊一个人被送来抢救？其他人呢？是症状轻微没在意，还是根本没发作？或者…”

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是翊翊吃到了某种特定的、别人没吃的东西？”

沈程程被问得一愣，眼中的怒火被一丝茫然取代。

她蹙起秀气的眉毛，努力回忆：“特定的东西？…她今天中午吃的…好像就是平常那些…红烧肉？炒青菜？米饭？…具体的，我得问问她同桌的同学才知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对了，她好像还喝了汤，西红柿蛋汤？我记得不太真切了。”

李宜莱点点头，思路清晰：“对，这就是关键。我们需要知道她中午具体吃了哪几样菜，每样吃了多少，味道有没有异常，和她一起吃饭的同学有没有任何不适。”

“这些信息，是确认中毒源头、判断是偶发事件还是食堂系统性问题的第一步。”

她看着沈程程，“你现在需要在这里守着翊翊，等ICU的消息。调查的事情，交给我。我回学校一趟，找和她一起吃饭的同学问清楚。”

沈程程看着李宜莱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依靠感。

她反手紧紧握住李宜莱的手：“李宜莱…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更加深沉的忧虑，“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翊翊怎么会吃到有毒的东西？食堂的食材…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这个可怕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李宜莱感受到她手指的冰凉和颤抖，用力回握了一下，给予她力量：“先别想那么远。一步一步来。查明她吃了什么，是当务之急。其他的，等有了线索再判断。你在这里照顾好自己，随时电话联系。”

她站起身，“我这就回学校。”

李宜莱离开医院，快步走向公交站。

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烈。

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食堂的那一幕，沈翊翊痛苦的脸，沈程程绝望的哭喊，还有…刘若裳那个复杂难辨、迅速隐入厨房的背影。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回咣启中学。

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校园里恢复了表面的宁静。

教学楼里传来老师们的讲课声，偶尔夹杂着学生齐读的朗朗书声。

操场上，一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男生们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女生们三三两两在树荫下聊天，欢笑声远远传来。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有序，仿佛几个小时前食堂的生死救援，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李宜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径直走向高一教学楼。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各个教室传出的讲课声。

她找到高一（2）班的教室，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进去。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公式。

她耐心地等到下课铃声响起。

“叮铃铃——”

安静的校园瞬间被激活。

教室门被拉开，学生们涌了出莱。谈笑声、打闹声、书本合上的啪啪声顿时充满了走廊。

李宜莱站在高一（2）班门口，目光快速扫过涌出的学生。

她拦住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正要出去的短发女生，礼貌地问：“同学你好，打扰一下。请问沈翊翊是在这个班吗？我想找一下今天中午和她一起吃饭的同学。”

短发女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哦，翊翊啊，对，她是我们班的。你找她？”

她脸上露出担忧，“她中午突然那样…吓死我们了，她没事吧？”

“她现在在医院，情况暂时稳定了。”李宜莱言简意赅，目光扫向教室里，“请问你知道中午和她一起吃饭的是哪几位同学吗？”

“我！我是！”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眼睛圆圆、鼻头有几点可爱雀斑的女生挤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虑，“我叫陈璐，和翊翊是同桌。她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她中午还好好的啊！”她的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关切。

“你好，陈璐同学。我是高二的李宜莱。”

李宜莱拿出手机，调出备忘录，“翊翊初步诊断是食物中毒，还在ICU观察。医生需要了解她中午具体吃了什么，怀疑是午餐的问题。能详细告诉我吗？包括每一道菜，味道怎么样？”

“食物中毒？！”陈璐和旁边几个围过来的、显然是中午同桌的女生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惊骇和后怕的表情。

“天啊！怎么会…”

“我就说她当时脸色突然好难看！”

“中午吃的…就是平常那些啊…”女生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陈璐定了定神，作为和翊翊最熟的人，她努力回忆：“我们几个都是一起吃的。打的菜也一样：红烧肉、炒青菜、米饭，还有一份免费的西红柿蛋汤。”

她掰着手指数，“翊翊她…好像红烧肉吃得比较多，她说有点饿。”

“味道呢？”李宜莱追问，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有没有哪道菜味道特别奇怪？或者颜色不对劲？”

“味道…”陈璐皱着鼻子想了想，“炒青菜就是青菜味，挺正常的。米饭也没问题。汤有点淡，但也是老样子。”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仔细回味，“就是那个红烧肉…感觉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李宜莱立刻捕捉到这个关键点，眼神变得锐利。

“嗯…吃起来有点…说不出的味道，”陈璐努力寻找着形容词。

“不像平时那么香，肉有点柴，而且…好像隐隐约约有点腥味？我当时还跟翊翊嘀咕了一句，说今天的肉好像不太新鲜。她尝了尝，说好像是有点，但也没太在意，还是吃了好几块。她平时挺爱吃肉的。”

“对对！”旁边一个戴眼镜、瘦高的男生（张伟）也凑过来补充，“我也觉得那红烧肉颜色看着不对头！平时都是红亮红亮的，看着就有食欲。今天那肉颜色有点发暗，发乌，酱汁也稀稀拉拉的，挂不住。我还跟翊翊开玩笑说，食堂大厨今天失手了。”

他的语气带着懊恼和自责，“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吃…”

“除了红烧肉，其他菜味道都正常？”李宜莱再次确认。

几个同学互相看了看，都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们几个呢？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哪怕一点点，比如肚子有点胀，或者轻微恶心？”李宜莱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仔细观察着她们的表情。

陈璐摸了摸肚子：“我…好像下午有点点反胃，但很轻微，我还以为是天太热了呢。”

张伟也说：“我好像也有点，不过就一下下，现在完全没感觉了。”其他几个女生则纷纷摇头，表示没有任何不适。

李宜莱迅速在手机上记录下关键信息：主疑点：红烧肉（味道腥、肉质柴、颜色发暗发乌）。同食者陈璐、张伟有轻微短暂不适，其余无明显症状。沈翊翊食用量相对较大。

信息基本一致。

李宜莱收起手机，看着眼前几张脸庞：“谢谢你们，这些信息很重要。对了，”

她像是随口一问，“你们知道学校食堂的菜，食材都是从哪里采购的吗？平时有没有听食堂的人说过供应商什么的？”

这个问题让几个学生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这个…不清楚诶…”

“没注意过…”

“食堂的事，我们哪知道啊…”

这时，一个一直站在外围、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内向的女生（王小雨）怯生生地开口了，声音很轻：“我…我好像…有一次去食堂后面倒垃圾，听到管仓库的刘叔跟人打电话抱怨…说什么‘新来的那家送肉的，价格是便宜点，但东西总感觉不太对劲…’ 当时我也没在意…”她说完，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李宜莱。

新来的送肉的？供应商？李宜莱心中警铃大作。

“刘叔？是食堂的工作人员吗？”李宜莱追问。

“嗯，”王小雨点点头，“就是那个有点胖胖的，总在后厨仓库那边的叔叔。”

“谢谢你，小雨同学！”李宜莱真诚地道谢，眼神变得异常明亮。

线索开始串联了：变质的红烧肉（肉类食材）——新换的、可能有问题（价格便宜但质量存疑）的肉类供应商！

她告别了高一（2）班的同学，脚步匆匆地离开教学楼，再次奔向医院。

这一次，她的目标更加明确，心中也更有底了。

回到医院ICU外，李宜莱看到沈程程依旧坐在椅子上，但背挺得直了些，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涣散绝望，而是多了一种焦灼的等待和压抑的愤怒。

“怎么样？”看到李宜莱回来，沈程程立刻站起身迎上来，眼中充满急切。

李宜莱将她拉到一边僻静处，压低声音，快速将调查结果和盘托出：红烧肉的异常（味道、肉质、颜色），沈翊翊吃得最多，其他两人有轻微不适，以及最重要的——王小雨听到的关于“新换肉类供应商可能有问题”的信息！

沈程程听着，脸色越来越沉，眼中的怒火燃烧起来。

她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果然！果然是食堂！是那些黑心烂肺的供应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压抑得嘶哑，身体微微发抖。

“为了省那点钱，就给学生们吃这种能要人命的烂肉！翊翊差点…差点就…”她说不下去，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恨意，“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她握住沈程程砸墙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程程，愤怒是应该的，但现在我们需要证据！光凭同学们的描述和一句模糊的‘听说’，学校或者食堂完全可以推诿，说是翊翊个人体质问题，或者干脆不承认换了供应商！”

沈程程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证据？对…需要证据…可我们怎么找？我们只是学生…”

李宜莱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学生也有学生的办法。”

“首先，供应商这条线是突破口。”

“那个‘刘叔’是关键人物，如果能从他那里套出点信息，或者…能看到食堂的采购记录、送货单据，就能坐实供应商有问题，而且很可能就是这批肉的问题！”

“采购记录？单据？”沈程程皱眉，“那种东西，食堂怎么可能给我们看？藏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