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泠半侧身子,望向正房门口三人,即使星光黯淡,夜色如墨,她的眼睛,却依旧闪烁着清冷的明光。她手中握着一把青碧色长刀,刀尖低垂,斜斜指向地面,鲜血正从刀刃上滴落。刀身仿佛反射着幽冥之色,攫取了本就寒冷的冬季里,最后一星温度。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她的刀。
她周身内外,散发出清寂萧冷之气,竟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止步,噤声。
舒泠转动手腕,甩掉刀刃血珠,将刀收回刀鞘,仿佛也将所有锋芒一并锁入了刀鞘中。她又抬眼看了看沈乾夕三人,脸上已恢复古井无波的平淡:“都解决了,我回去了。”
她不再看地上尸体,向右侧耳房走去。
“舒……舒姑娘,你没受伤吧?”沈乾夕吞了吞口水,开口问道。
“没有。”舒泠停在门口,声线淡然,“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杀手。”
说完,她便推门进了屋。
沈乾夕三人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彼此对视,眉头都深深锁在一处。想了想,沈乾夕吩咐道:“凌恒,你去看看地上那五个人。”
“是。”凌恒踏出门,菀青则退回屋内阴影处,情况未明,她没有立即跃上房梁。
说实话,有杀手袭来,沈乾夕丝毫不觉得意外,他甚至觉得实在等了太久。此番出行,他身边始终没留几个护卫,便是要让对方以为有机可趁,对他拔刀。
要知道,一旦拔出去的刀,再收回来,可就难了。
虽然此举以身犯险,确实不大安全,但这,就是他留下舒姑娘的意义所在。
而舒姑娘,果真没令他失望。
凌恒已将那五人挨个翻查了一遍,最后满脸凝重地走回屋子:“楼主,我觉得,并非像舒姑娘所言,只是些不入流的杀手。”
“此话怎讲?”
“梅庄五绝,在江湖里也有些名气,就算我和菀青一起应敌,以二对五,恐怕也是一场恶战。她……实在不简单。”凌恒沉吟道。
沈乾夕一怔,看向菀青,菀青点点头,表示凌恒所言不假:“一对一,自然无须顾忌,但是他们五个人,应该有互配互补之阵,我们二人,即使侥幸能够取胜,恐怕也不能毫发无伤,更不用说,还是只在短短数秒之内。恐怕,势必要动用暗卫了。”
“舒姑娘……如此厉害?”不得不说,沈乾夕心里大感惊讶,凌恒和菀青二人联手,不能赢的人,在这江湖里,都是屈指可数。难道,舒姑娘竟比他们更胜一筹?不不,这已经不只更胜一筹了吧?
三个人又一次陷入沉默,半晌,沈乾夕才抬眼望向凌恒,目光郑重:“到除夕之前,能查到她的身份吗?”
“应该可以,但是,不需要先去查这些杀手的雇主吗?”
“雇主是谁,我心里已有计较,先去查清她的身份吧。”沈乾夕望着地上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估计很快其他人也会有所察觉。他叹了口气,“去吧,我现在需要知道,这枚棋,究竟会有多大的用处。”
“是,楼主,我一定尽快回来。”凌恒颔首,不再多说,进屋拿上佩刀,穿好外袍,在夜色中离开了院子。
“菀青也先回去吧。”沈乾夕望着凌恒的背影消失,无奈地披上外衣,踏出屋子,“凌恒不在,只好我去叫人收拾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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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乾夕挨个敲门,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叫了起来,告诉他们有刺客潜入,虽然已经顺利解决,但尸体仍堆在院子里,需要他们处理。听了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显得慌乱而紧张,责备自己的疏漏,沈乾夕随意地笑说无妨,心里却不免冷笑。
身周众人,全都是演戏高手。院门的锁被人偷偷打开了,今日这些人,有多少是知情者,又有多少是帮凶。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就像那份名单上的名字一样,他只能将所有人的表情记在心底,然后宽容地笑着,说不怪他们,他不会责罚任何人。
是从几时起呢?他也变得如此擅长演戏,脸上的肌肉和表情,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和迟疑。
叫醒众人,告诉他们动静小一点,沈乾夕踱着步子回了房,任由他们处理院中尸体和流淌满地的鲜血。明早要去王家取货,因为太困乏而出现疏漏,可就功亏一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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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将晞,沈乾夕带着极大的不情愿从床上起身,由芸朱和莘碧伺候洗漱穿衣。准备妥当,他踏出屋子,敲响舒泠的房门。
敲门声响起没有多久,舒泠就打开了门,她已经穿戴整齐,应该早就起床了。
“舒姑娘,一起去吃早餐?”沈乾夕笑容满面地邀请,庭院已被收拾整洁,昨晚的血腥场景,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好。”舒泠关好门,走了几步,她忽然开口问,“凌恒呢?”
“哦,他啊,”沈乾夕一怔,舒泠主动提问,实在有些少见,“昨晚不是有杀手吗?我就让他去调查一下,过几天就回来。”
“嗯。”舒泠不再说,只是快走了一步,跟在沈乾夕半身距离之后,紧随他走出院子。
“所以吃完早餐,你同我去王家一趟吧。”沈乾夕继续道,语气始终随意平常,“两位长老会先过去,凌恒不在,还是身边有个人比较放心。万一情况有变,就麻烦你了。”
“好。”舒泠仍简短地应着。
“那,下午如果得空,陪我去吃东西如何?”顿了顿,沈乾夕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仿佛一个准备做坏事的孩子,“平时我多吃几口,凌恒总是管东管西的,正好他不在,终于没人在我耳边唠叨了。我想想,我要去吃椒酒鱼,翡翠云鸽,盐熏肉,花酿茶蒸,还有那家酥皮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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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家仓库取了布,沈乾夕嘱咐两位长老先将布送回住处,年后再运送回楼,然后他就兴高采烈地拉着舒泠去大快朵颐。舒泠与沈乾夕同坐一桌,一起品尝各种美食,但她仍然沉默少言,仿佛再美味的珍馐,在她尝来,都和粗茶淡饭是同样的味道。
一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
街上新年气氛浓郁,行人脸上喜色洋溢,大红福字贴满家家户户的门窗,两个长老也吩咐弟子买来春联,贴在院外门框上。
这天沈乾夕拉着舒泠,在外闲逛整日。等二人回到民居,天色已经黑透,星辉黯淡,长空无月,唯有零星几户人家透出温暖的灯火烛光。
与舒泠在院中分别,沈乾夕打开房门,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屋内熏炉燃烧,赤红的火焰舐舔着炉中木炭,凌恒正在屋中,站在炉旁阴影里等候。
“你回来了。”沈乾夕顿了下脚,将外袍随意放到墙边衣架上,笑着说,“我还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查到了?”
“是,楼主。”凌恒颔首,眼中神色甚为复杂。
沈乾夕皱了皱眉,坐到熏炉边暖手:“看来,消息不简单。你查到了什么?她是谁?”
“楼主,确如我一开始的猜想,她是一个杀手。”
“哦?杀手?哪里的杀手?”
“赤月组织。”
沈乾夕也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一勾嘴角,炉火映着瞳孔,如同血色:“也对,除了这江湖第一杀手组织,还有什么杀手,能有如此厉害的功夫?——那么,她是谁?赤月十杀手之一?关雎?桃夭?还是芣苡?”
“楼主,您都猜错了,她并非赤月十杀手。”凌恒咽了咽口水,一字一顿道,“她是青寂刀,舒泠。”
沈乾夕右眼不由得一跳,纵使屋内温暖得有些闷热,他却觉得一股冷气直窜上后脊,令他身子猛地一抖。
一时无人开口,只剩下熏炉里火焰发出的噼剥声,安静得犹如死寂。
许久,沈乾夕才长长吐了口气,苦笑起来:“我还真是幸运啊。”
“楼主……”凌恒面露担忧。
沈乾夕靠在椅背上,望向漆黑的屋顶,喃喃道:“青寂刀,舒泠,江湖里最快的刀。怪不得……怪不得她能一瞬击杀梅庄五绝,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冷淡,咱们这些人,其实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吧?”
“楼主,我在想,她为何会答应同咱们一路?她的目标,不会真的是您吧?”凌恒担心地问。
“应该不是,你忘了吗?她说,她的目的地是竹醉山庄。”沈乾夕摇了摇头,眉头再次蹙起,“江庄主要办寿宴,请了不少江湖朋友,南青剑派、橘井坛、觉明寺、麒麟阁、玄刀门……都会派弟子前往,但我不知前去拜寿者具体是谁,一时也难以判断她的目标。而且,如果她要杀我,一路有多少机会动手,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沈乾夕垂下目光,扶住额头,苦笑着叹息,“凌恒,我刚才回想这几日的事,竟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我真的没想到是她,实在要庆幸,她的目标不是我。”
“楼主,今后该怎么办?”凌恒仍满脸担忧,死里逃生,他也同样如此感觉,“不然,明天就找个借口,分开走吧?再将她带在身边,太危险了。”
“分开走?”沈乾夕一怔,仿佛头脑突然清明,他抬起头,凝眉轻笑,“不,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楼主?”凌恒不解,楼主打算做什么?
沈乾夕起身,片刻功夫,他已恢复镇静,目光愈加深邃:“先在茶水下毒,后又派来杀手,我却没能受到半分伤害,再加上谈成这桩生意,我想,白长老一定有很多话,想同叔叔说吧。”
“所以,凌恒,等年后,你和白长老一起回织凤楼。名义上作为运送护卫,实际上,我需要你监视白长老的一举一动,要防止他在越罗缎上做手脚,也要仔细监视他和叔叔的联系。”沈乾夕神色凝重,望向凌恒。
他要放虎归山,才能引蛇出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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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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