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野岭，孤月高悬。
黯淡月光洒落，在青年高挑的身影上流转而过。
他身着最普通的玄色剑阁弟子服，腰间一柄古拙长剑，乱发乌糟糟拢作一股扎起，并无出挑特殊之处，真真是放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只耳边坠着一枚古朴的铜铃，装饰之用的红色流苏垂于右肩，极其惹眼。
身若孤鸿，穿梭林间，铜铃晃动带起阵阵轻响。
距他百丈之外，剑阁众人正以围拢包抄之势紧随其后。
“我早便说过，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李善黄毛小儿，剑阁第一人之名也不过是借了其师之威，做不得数！”
“这般只知上下逃窜，宛如丧家之犬的姿态，当真是辱没他师父的门楣，可笑至极！”
“李善，你要这般抱头鼠窜到什么时候，还不如速速束手就擒，随我们回崔巍剑阁领罚！”
传声之间，气沉丹田，稳若洪钟，足见被派出追拿李善的几人，具是门派内功力深不可测的前辈长老。
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仙门当中素有“剑阁第一人”之名的李善。
李善师从崔巍剑阁掌门，执“枯木逢春”剑神魔皆斩，虽年纪极轻，却俨然一副崔巍剑阁后继之人的姿态。
兼之他性子乏善可陈，不通人情世故，引得许多剑阁中人妒恨不满。
但因其剑技一骑绝尘，亦有掌门频频回护，竟无人敢多加置喙。
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善的兄长李怀素入魔，手刃掌门后叛逃了！
仙门并非真正与世无争之地，如今掌门既死，群龙无首，剑阁内部一片暗流涌动，各人有各人的打算，而身为凶手弟弟的李善自然首当其中。
因有包庇之嫌，李善被收监剑阁水牢候审，却被他的大师兄私自放走，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月下围追堵截。
始终沉默的李善终于开口。
他不善言辞，声音略带沙哑道：“还请诸位前辈回去吧，晚辈不愿出手伤人，待我杀了兄长替先师报仇后，自会回到崔巍剑阁领罚！”
李善此言堂而皇之，似是在嘲讽在场众修士，皆无与他一战之力。
一人闻言冷笑：“事到如今何必装模作样，你如此着急出逃，恐怕是已经知道了咱们剑阁的围剿李怀素，清理门户的计划，急着去给他通风报信吧！”
李善郑重道：“这正是我想说的！他既能手刃先师，剑阁之中又有何人能是他的对手？只怕这一战注定死伤惨重，我实是不忍见杀戮，还望诸位前辈商议再定。”
众修士闻此言，愈发肯定了二李为共犯：“好一个不忍见杀戮的大善人，可惜负责清理门户的几位前辈已然出发，今晚便是你兄李怀素死期！”
又道：“如今魔界衰微，连实力最强劲的大梵天魔一族都躲在魔界不敢出。李怀素自毁道心，以凡人肉身入魔，难道还能强过天魔不成？”
李善见几人对自己误会颇深，自知再好言相对也是无用，索性沉默着加快了步伐。
只希望能在兄长犯下更多杀孽之前，亲手杀死他才好。
众修士见李善提高速度，只以为他想借着地势复杂逃脱，便也都拔足狂追。一位前辈率先追上李善，拔剑起阵，生生拖住的李善的脚步，余下几人趁机上前，配合那人摆出洪波剑阵，欲将李善困死其中。
杀招袭来，李善柳眉微蹙，终于横剑出鞘。
众修士这才看清，那传闻中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神兵“枯木逢春”，竟是把没有开刃的钝器！重剑无锋，却自有一股大巧若拙之意。
李善出手极快，借着转瞬即逝的那抹剑光，几人也终于看清了李善的面孔。
那是一张惹人怜爱的芙蓉美人面，可惜眉不噙笑，目不含春，只余一股肃杀冷意。
三式之间，这几人中修为最为高深的前辈，同时也是这洪波剑阵的阵眼，竟被李善的剑气生生逼退。
剑阵失了阵眼，自然不攻而破。
在场修士也无不被他排山倒海般的剑气所震慑。
那位前辈后退两步，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众修士又惊又羞，愤然剑指李善，却都不敢上前：“李善，你的长兄铸下大错，难道你也要学他一般？”
李善提剑而立，一字一顿道：“我并未伤及前辈要害，若要战便战，只是你们并非我的对手，还是不要浪费时间。”
话音落下，无人反驳。
方才李善如鸿影般的招式，已经残忍地说明了他们之间如天堑一般的差距。再提战与不战，无异于自取其辱！
李善见状，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自己一意孤行，也要替你师兄想想吧！”
那名受伤的前辈自拍身上几处大穴，制抑呕血撑住场面，冲李善冷笑不已。
李善浅淡的眸光回转到前辈脸上，似乎有所动容，开口询问道：“慈华师兄现下如何？”
私放李善离开的人名叫周慈华，乃是李善同门师兄，先掌门的亲传大弟子。
前辈见他对周慈华上心，当即捏住了关窍：“你师兄如今受你牵连，已被新任掌门罚去涛浪间受刑。若你执意要阻拦今夜围剿，为你兄通风报信，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李善也不是没有想过周慈华放他离开的后果，只他救人心切，这才匆匆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两杆悬秤在心间不断摆动。
犹豫之间，李善忽然微微皱眉，目光向着夜色浓重的北方望去：“你们闻到血腥味了吗？”
众修士被他突如其来的一言弄得有些茫然，空气中只有雨后淡淡的青草味，至于血腥味，那是半点没有觉察到的。
“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耍手段！”
李善深吸一口气，感觉这口气都在发颤。
他天生五感相较于旁人灵敏，分明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从西北方向极远的地方传来，雨后闻腥犹带铁，光是闻着气味，就能想象出现场之惨烈程度。
事已至此，只怕已来不及阻止。
李善沉默几秒才道：“一切都是我之过，勿要牵连旁人。”
前辈见状得意笑道：“你想担责，难道不该拿出些样子吗！”
李善沉默几秒，竟抬起手来，直直将枯木逢春抛在了脚边。
修剑之人，最是重“剑不离身，剑在人在”这八字真言，李善这举动无异于肉袒投降。他道：“我同你们回去。”
众修士见他一副束手就擒之姿态，这才敢上前去。
只是他们见识过了李善的剑气，生怕他趁几人不防暴起伤人，又召出困仙锁缚住李善双手。这困仙锁乃是仙门法宝，只要捆上，便是你修为滔天，也同个凡人无异，半点施展不出来。
李善浅色的眸子似是无基质一般，扫过手上绳索，面上既无被俘之愧，也无遭困之愤，只是眉间带着浓浓的忧心惶然之色。
被李善这幅姿态一衬，倒显得他们剑阁中人像是耍手段逼人就范的小人一般。
其中一人心气高，当即不悦地走上前去，恶狠狠掐了他的下巴道：“李善，你道你的剑术高超，便是厉害了吗！你是掌门亲传弟子，自然不知道多少天材地宝流水般送到你面前，你修为高那是自然的，谁放在你的位置上，都能混得比你好！事到如今了，你还装什么清高，别是心里骂我们下作吧？我告诉你，对付你们这种私通魔族之人，什么手段都用得！”
几位长老将李善带回，便发觉整个剑阁气氛凝重，
他们几人因被派出捉拿李善，因此并不清楚围剿李怀素那边情况如何。
一问才知，剑阁前去围杀李怀素的百余名大能修士竟无一人生还！
修道者最忌讳贪痴嗔，贪为无度欲念，痴为盲目无识，嗔为怒火烧心，唯有静心自省修养身心，才能得其道行其是，魔族之中则是反其道而行。
初初入魔的李怀素一夜之间湮灭百余名前辈修士，即便是在天魔一族之中也已经很是罕见。如今只怕魔功大成，若放任自流，日后必成修真界一大祸患！
“不是说李怀素的修为尚不如李善，如何追捕李善只派去几人便成了，这百人竟无一人生还！”
“定是这李怀素入魔后习得魔道妖法，邪魔外道果真诡计多端，手段残忍！”
“你们不知现场那惨状，当真血涂地狱一般，竟是连一个囫囵人形都拼不出来，只剩碎肉残肢，血聚成泊——绝非人力所为！”
“父亲母亲，你安心去吧，孩儿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追捕李善的几人闻言，皆是又惊又惧。
惊的是竟真如李善所言，这百余名前辈大能竟无一人是李怀素对手。
惧的是若非他们几人被派去追捕李善，那么恐怕也成了李怀素手下一滩碎肉。
李善抵达剑阁的议事大殿，一路上听见这些或悲切或愤恨的言语，一颗心落至谷底。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一个青年冲了上来，目露凶光，抬手冲着李善门面一击。
如今李善灵力被封，那少年虽修为不济，这一击却足用上了七成功力。李善毫无防备，脸被扇到一侧，呆愣了好一阵。
众修士猝不及防，赶紧去拦那少年，却听那少年悲愤冲李善怒吼道：“你还我父亲母亲！”
李善心头颤动，虽然并非他杀死了这少年的父母，心中却仍然感到愧疚万分。
他双手被缚，只能动作缓慢地跪下，伏下身去冲那少年道：“对不住，你要杀要打都冲我来吧。”
分明是引颈就戮之态，因他面目秀丽，竟显出几分我见犹怜来。
“我得说句公道话，这二李虽是兄弟，但也各自独立。直接将李怀素所作之恶习，迁怒到李善身上，实是有些不妥吧！”
“确实，虽然李怀素入魔，李善作为他的兄弟难辞其咎。但李善修为高深，不若给他个机会，让他去杀了李怀素，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大殿之外有人传音而来：“诸位长老实在是想得美了些，兄弟血脉浓于水，他又怎狠得下心杀兄呢？”
来人正是新接替崔巍剑阁掌门之职的林阙。
林掌门面露忡忡之色，缓步入殿：“我倒是听说了，李怀素杀死掌门后，还去了一趟李善的住所——而李善非但没有为师报仇，甚至没有出手伤李怀素，平白放走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大惊：“竟还有这等事情！”
李善敛眸，坦然承认道：“那日放他离开，确实是我疏忽，兄长如今已然是疯魔了，不立即诛杀，只怕日后遗祸。如若诸位不疑，待我手刃兄长后，自会回来自裁向诸位谢罪。”
他言辞恳切，姿态极低，叫众修士心生摇摆。
林掌门却听得心火直烧，恨不能立刻叫李善闭嘴。
只是他照旧那副君子面孔，颇为替李善着想道：“他们兄弟二人关系甚笃，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李善。只是真若放了李善离开，那便不知是去为师报仇，还是效仿红拂夜奔了。”
只是此话再次强调了二李之间关系的亲厚，叫众人不得不有所考量——
如若李善果真投靠李怀素，与仙门为敌，那事态只怕更加糟糕！
虽然林阙在剑阁资历深厚，颇有威信，但这掌门的位置坐得却并不安生。
仙门本就是强者为尊，论资排辈乃是最末等的考量。而若论强者，如何也轮不到他——李善当为其中之首。
刨去李善，先掌门的另一位亲传大弟子，李善的大师兄周慈华，也要比他更合适。
若非李善的兄长犯下血案，周慈华私自将其放走，只怕这掌门的位置只怕还轮不到他。
尤其是围剿李怀素失利之后，众修士对林阙的统帅能力也有所怀疑。
若是真叫李善去杀了李怀素，那可是大功一件，定能叫李善声名重振，届时不说让他自裁谢罪了，哪里还舍得罚他！
直接杀了李善，那更是不成了。李善并未真正犯下什么罪过，人又是善于美化回忆的动物。来日说起，李善引颈就戮便是成了英雄，自己倒是成了逼死他的小人。
即便林阙现下如吃了苍蝇般恶心，也只能暂且保下李善。
李善察觉大殿中的风向已然倒向林掌门，自知嘴笨口拙，无法劝动众人，只垂眸道：“既如此，凭诸君处置罢。”
瞧着李善这副柔善顺从的样子，林阙不禁心念微动。他敛眸正色道：“现如今你确是个麻烦，杀了你众人不忍，放了你大伙也不敢。”
这话倒是说出了众剑阁长老的心声，如今的李善哪里还是从前少年英才，分明是一颗烫手山芋，自然应和纷纷：“正是正是。”
林阙缓缓道：“那便先将李善关押在竹林间，且看李怀素日后动作，再做考量，若果真查出了他与那魔头私通的证据，杀也不迟。”
竹林间便是剑阁掌门所居之处，见林阙愿接手这麻烦，众修士也便再无异议。
也有人目光瞥向李素，语带威胁道：“掌门当真是心善，才肯保下这祸害！你日后便在竹林间思过反省，若有异动，众人决不轻饶了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已决定了李素日后如何。李素却只是安静无言地跪伏在地上，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只听他轻轻地应了声：“是。”
拿李善回来的长老见状，心中愈发得意，昔日先掌门在手中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骄子，一朝沦为阶下囚，竟然毫不反抗，乖顺得像条狗似的。
他提脚踩在李善肩头，将他的脊背压得更低：“你要好自为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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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剑阁崔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