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薛盟定睛看去,来人穿着过肩蟒纹金红曳撒,戴着**一统织锦帽,顶上缀着珍珠,底下露着网巾边缘,腰间玉板鞓带下悬牙刀、扇套、香囊,底下云头缎靴。端的是一位打猎归来的王孙公子。

通身行头华美得他眼角微抽,一面赶紧离席过来见礼:“不知尊驾在此。我们班门弄斧,见笑了。”

那女子见他上道,哈哈笑起来:“客气,客气。实是我一时技痒,献丑了。”

薛盟又命澜序捧来玻璃壶,亲自斟了一杯:“按西洋人法子酿的葡萄酒,还请赏光尝尝?”

女子挑眉:“却之不恭。”接过去一口饮尽,又说:“我们出门早,也玩得有些乏,就不多扰了。”

告辞要走,鼻尖冷不丁染得一丝湿凉:落雨了。

薛盟立刻吩咐澜序等张罗客人们避雨,自己张开伞替女子撑好,四下无人,低声道:“殿下是与友人同归,还是到高处暂且避一避?家眷俱在,地方拥挤,兴许要委屈一二了。”

女子心说,他成婚时自己不在京中,还未曾见过新娘子。瞧他这副牵肠挂肚的作派,少不得会一会了。

索性伸手一拍他的肩头:“难得有缘,自然是与你们相聚。”

这边歆荣等人亦备好了雨具,因见澜序调停得当,客人们俱有遮蔽之地,不必她们发忙。而薛盟领上来的这位贵宾,才最需要她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女子拾阶而上,滴雨未沾,薛盟倒是淋湿了半边肩头。若无其事地向在场众人道:“淑宁公主驾临。”

歆荣忙悄把梵烟一扯,率众女眷行下礼去。

公主一抬手:“都免了吧。地方小,怪费劲儿的。”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梵烟沏了枣儿茶驱寒,先奉上一盏与歆荣,歆荣接手,屈膝呈至公主面前。

公主接过茶,揭盖饮了两口,一面笑着打量歆荣,片刻想起来:“大家都坐吧。别我一来,人人都不作声了。”

众人依言坐下,歆荣只管留心她,别的暂且搁置不管。

梵烟便又捧了一盏热茶,默然递给薛盟。

薛盟趁机对她一笑,悄声说:“多谢。”梵烟不理。

公主收回目光,说:“越下越大了,不知得留到多早晚,咱们找个乐子消磨时光吧。”

纤纤在旁提议:“我们不比公主才思敏捷,做不来诗,不如来击鼓传花吧。”

公主想了一回:“别的玩法都缺少器具,也只能如此了。”

梵烟闻言,目光迅速扫过场上器皿,随即朝近旁的七巧递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七巧心领神会,无声趋步上前,精准挑出一只汝窑天青釉花樽、一根未用过的镶银牙箸。

歆荣道:“殿下,鼓与槌俱备下了。”

公主暗赞:真是个温柔乡啊!一面抚掌:“便是这个吧!”

七巧便走到高台一角,背过身去坐下,开始击鼓。现成的一枝桃花从公主手里传起,往下歆荣、汪媃、汪二姑娘、三姑娘、文姑娘、梵烟、纤纤,鼓声一时疾、一时缓,传花跟着或快或幔,又到公主手里时,鼓声住。

公主行事响快,自仰脖儿喝了一盅酒,笑道:“我忘了,还没说规矩呢。”

歆荣度她这意思,寻常说个笑话之类的,必定是厌倦了,务必想个新鲜玩法才是:“或者这么——花在谁手中,与她对坐的人便可问一件事,她必须如实回答,实在不愿答,就罚酒。”

公主眼睛一亮:“这个好!”

她独占条桌一方,对过是梵烟、纤纤同居末座。二人嘁嘁喳喳咬了好一阵耳朵,众人都催促起来,方由梵烟问:“殿下更爱李诗,还是推崇杜诗?”

“自然独爱青莲。”公主笑答。

鼓点再敲,原来十锦躲在纱帘里,不时给七巧比手势,以图将各人都顾及到。有了梵烟二人打样,姑娘们问的也多是“茉莉粉还是玫瑰露”、“打籽绣还是双面绣”…诸如此类。

公主察觉到了,说:“都这么温良恭谦,倒没意思。”

恰巧桃花到了文姑娘手里,她像是被花刺蛰了一下,脸颊微微发白。她对面的汪三姑娘顶着公主的殷殷目光,咽下那句“爱不爱吃榆钱糕”,憋了半晌,怯生生问:“文姐姐,你…你觉得,方、方才作诗的允明公子和靖宁侯世子,哪…哪个更好?”

此问一出 ,满场寂静。片刻,只有公主投来嘉许的目光:“问得好!该赏!”

场下陪坐的薛盟暗暗吐纳一回,吩咐澜序端上来一盘金银锞子备用。

文姑娘嗫嚅半晌,不肯看汪媃,目光移向酒壶。

“且慢!”公主仍旧笑眯眯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味:“这个问题有趣,可不许罚酒,必须作答——本宫也不是迂腐穷酸,少年慕艾,天经地义的事儿,说出来不丢人。”

文姑娘泪珠儿已在眼眶中打转,唯能梗着脖子,以防它掉落,最终,声如蚊呐答了:“允、允明公子风度好些…”

公主总算生出两分怜香惜玉的意思,递过去一方手帕,文姑娘接下,再没有抬起头来。

鼓声被雨丝浸染,渐有滞涩之感,下一次,停在了梵烟手里。

梵烟挺直了脊背,等着公主发问。不料公主抬手一指:“交给你问吧!”

被她点中的正是纤纤。纤纤倒面无难色,曼声道:“妹妹,究竟你这衣裳,补过没有?”

梵烟暗叫不好,若从实招来,不啻将家丑外扬;若含糊其辞,又恐公主不依不饶。心下一横:罚一杯酒不成,罚一整壶总有些看头吧!

“两个贤良人儿,怎生替你们家主装起穷了?”公主深知里头大有文章,追问起来,余光瞥见薛盟神色变冷,走上前来,斟了一圈酒,俯身轻拍了拍脸皮,对她笑道:“殿下是知道我的,且给我留些脸面吧。”

他俩确实相识多年,对于薛盟为人,公主略知一二,当下便笑:“哟,恼了。”指着酒壶:“就替心肝儿喝完吧。”

薛盟知道这就算各退一步,再无二话,拔下盖子,一气儿全灌完了。

公主拍拍手:“继续。”

鼓点不停,公主却将花攥在手里,再不往歆荣那里传,直到七巧停下来。

“来吧,也该你们治治我了。”她扬了扬下巴,让梵烟与纤纤再商量好。

纤纤跃跃欲试之际,薛盟又横插一杠:“我替你们喝的酒,这个机会是不是该留给我?”

不等纤纤再说,他毕恭毕敬地转向公主:“殿下今日出游,可曾知会驸马?”

淑宁公主勃然变色,奈何他正经占着理儿:“我怕侍奉不周,殿下受了寒气,已让驸马赶车来接驾了。”

时机也巧,话音刚落,澜序“噔噔噔”上楼来,先回薛盟:“太子急召。”

复向公主躬身:“殿下,驸马在楼下恭候…”

“不劳通传!”周驸马随后便至,两手捧着一领斗篷,公主不必抬手也能披好,切切从怀里捧出手炉与她:“温度还合适?我自己用胸口一路捂着来的呢。”

抽空冲薛盟欠欠身:“不敢唐突内眷,告辞了。”

薛盟叉手相送——这两口子各有一堆风流韵事,周驸马强就强在面子工夫做得尽善尽美,连皇帝也挑不出不是来,还让公主学学他,方为臣民表率。

又留下澜序照料,自己冒雨先回城。

梵烟等知道他有公干,眼巴巴送出来,挽留不得。

薛盟扬扬手:“别淋着。”穿戴好蓑衣,打马就走。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势头却缓和不少。有闲情逸致的游人赁了划子,沿着桃花溪,自摇自唱,那允明公子亦在其中。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高台上的气氛却沉闷许多。歆荣掷了扇子,吩咐人将条案收拾走。

梵烟犹念着几位姑娘受了委屈,很该弥补一二,勉力活络道:“咱们既有伞,何不也下去走走,听他们唱的倒很向往。”

歆荣知道她的用意,自己这主人家不可过于任性,点了点头:“也好。”

七巧、八红、九莺、十锦替四位姑娘打伞,歆荣、梵烟觉得自己撑来有意思,纤纤落在最后,由如意、吉祥作伴。

文姑娘低着头,小心避开路上落英,心情好了些,便去拉汪媃的手,二人相视一笑。

汪二姑娘因鞋底有些滑,九莺一面护着,怕她过分紧张,一面有意说些沿途景致。独汪三姑娘没趣儿,被逼做了恶人,赶路似地只管枯走。

十锦最是爱憎分明,任由她生闷气,一句不劝,内里巴不得她跌个跟头才好。

谁知前头“扑通”一声,十锦慌忙翘首,得知是一个小童落水了。

岸旁众人忙拥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童儿太小,不听他们的指挥。

允明公子遥遥见了,急催友人桨摇快些,眼见那孩子越沉越深,再等不得,纵身下水,一路凫到跟前,双臂将人高高捧出来。

“他快力竭了。”歆荣忙让赶来的澜序搭手:“拉他上来。”

汪媃因离得近,跟着过去,抱稳了小童,澜序没了顾忌,伏在地上,一咬牙,狠命将允明公子拖上了岸,允明公子偏头呛出两口水,拱手向他道谢。

文姑娘站在人群最后,头昏目眩,恨不得落水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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