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

歆荣吩咐的两套冠子打好后,择了其中更为华丽的一套,送至长公主府上。

长公主起得迟,此刻正梳头,想了想,难得给了两分面子:“既巴巴儿送来了,打开我瞧一眼吧。”

小厮忙揭了锦盖,只见绛红绒衬当中一件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梵文分心,金丝掐出兰札体六字大明咒,内嵌整块红宝石,周遭祥云纹围拱,小巧一片,便如一道护身符,佩在头上,驱邪避祸、积累功德。

余下掩鬓、顶簪、满冠、花头簪、围髻,无不应此题义,依序插在金丝网罩上,繁丽炫目非常——不脱狄髻之形,却极近花钗大冠之意,实在对长公主的喜好揣摩至深。

长公主似笑非笑:“她倒会取巧。劳她抄的经文迟迟不曾写出来,送来这个堵我的嘴。”

一旁伺候的张郎君便凑趣道:“既然入不了殿下的法眼,不如赏了我。我只抠出那红宝,做个腰带。”

“你想得美!”长公主啐了他一口:“再贪心也要有个章法——难道没听见来的人说,这宝石是御赐?你也敢起这个念头!”

这张郎君原系薛盟进献,旧年母子俩斗气的筏子。起初长公主不大肯理会他不说,更暗暗授意底下人磋磨他些,不想此人倒不像那等得志便猖狂的男儿,始终安分随时。长公主方渐渐地改了心意,许他偶尔侍奉起居。

不禁生出几许隐约的不忿:自己塞给儿子的人不中用,儿子塞给自己的人倒有些手腕。

张郎君并不惧怕,反嗔:“殿下若早告诉我知道,再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这话。”

长公主轻嗤,信手拿起妆台上一支簪子,打在他脸上,随即喃喃自语起来:“好一通忙活,换来这些东西…”

她自是不知薛盟向皇帝讨封一节,感叹一阵,也就罢了。

张郎君脸上浮起一道红痕,浑不在意:“贤妃邀您去观中打醮时,何不就将这头面戴上?”

长公主被他说动了:贤妃自从代皇后行过躬桑礼后,颇有些以副后自居的意思,又是办内讲堂规训宫人,又是作法事祈福消灾,一时风光无限。长公主虽与皇后略有不睦,但也看不惯她这等小妇作派。再不拿出威风来,将来难道真与一个妃妾称亲戚?

果不其然,贤妃甫一见她这新首饰,两只眼睛便粘在上头了,简直撕都撕不下来,口中殷勤奉承着:“何须设坛再请,殿下便是活脱脱的真神仙降世呢!还请殿下赐福我们吧!”一行人笑着附和不住。

长公主在她面前,历来无甚可顾忌的,故而连张郎君也一道带了来。坐着吃了一回翠微、翠虚二道人的延寿药茶,便到各殿看塑像去了。

回府先忙着漱口,抱怨道:“装神弄鬼的老牛鼻子,什么腌臜茶,害得我这会儿还恶心!”

张郎君服侍着擦脸端水、抚胸顺气,接着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被长公主劈头盖脸打了几巴掌,不以为耻。

荇藻交错的竹篓里,两只螃蟹在水底叠抱着,难舍难分之际,突然一只手穿过圈圈涟漪,抓起一只,按在菜板上,一刀两断。

“今年这螃蟹肥。”张嫂子休了半日假返来,因吩咐案前忙活的女人:“正房里爱吃蒸的,挑些团脐,刷洗干净了,出来颜色就好看。配姜醋与橙齑两碟,别的一概不用。吕姨娘娇弱,须用紫苏叶入水,煮两三只应个节景就是了,叫个稳当的丫头留神火候,别煮得松散了,那一位可不是眼里能揉沙子的主儿。其余的都糟出来,送到贺姨娘那里,好给家主佐酒。”

女人一迭声应着,张嫂子又巡到白案前:“月饼馅子不必一味求花哨。两位主子进宫赴宴回来,自然是想一口落胃的压压酒意,谁要嚼得一嘴咯嘣咯嘣的?”在场的人都笑了。

厨房里热火朝天,正院里头,却实实在在一片秋意。

歆荣抚过“玉兔捣药”的节令补子,惋惜道:“这些服饰都有规制,不然倒可以缝个暗袋之类的,灌不下的酒尽可以藏在里头。”

梵烟忙说:“可消停些吧!哪里就醉倒了呢?你若担心这个,我一时随车同去,也跟她们一样等在宫门外,你一出来,我就将你伺候得舒舒坦坦。”

“我不过说着玩儿罢了。”歆荣矢口否认,掩着嘴笑:“哪里舍得折腾你?”

梵烟无可奈何。一时前头来催,赶紧好生将人奉着过去,与薛盟一同出发。

留下纤纤、梵烟二人。经历前番的开诚布公,彼此之间倒摒弃了几分虚情假意,纤纤打了个呵欠,说起得太早,这会儿要回房补眠,暂且别过。

梵烟无可无不可,便携着九莺、十锦回正房去,与七巧、八红等作伴。少时厨房送了应季鲜果来,梵烟问纤纤处可有,来人忙答都有。

八红拈了颗葡萄,一面剥,一面对七巧道:“今儿人齐,难得又清闲,何不给大伙儿画一张小像,咱们也凑个行乐图?”

七巧皱着眉笑:“你倒会为难我,不如就拿你练手?你也不难画…”

八红可不容她评头论足,径直把剥好的葡萄塞她嘴里,十锦在旁拍着手笑。

梵烟悄睇了九莺一眼:八红跳脱,言行常有悖逆九夫子“规矩”的时候,故此这两人没少拌过嘴。眼下见九莺并无异样神色,略觉放心。

殊不知九莺心中另有一番见地:从前她们都是歆荣的陪嫁婢女,仅有姐姐妹妹之分;如今自己和十锦跟着梵烟去了,却有正房与偏院之别。纵使说话的人全无他意,难保听见的人不作多想,凡事很该三思而行,不便再生无谓的口角。

下半晌如意来了,说了两句闲话。梵烟因问候纤纤,又问夜里可要一处聚聚,如意笑道:“我们姨娘先还合计着大伙儿赏月联句呢,兴兴头头地翻箱倒柜找韵牌匣子——嫌弃我跟吉祥不识字,非要亲自动手,劳累了一回,撑不住又躺下了。”

众人皆知这是场面话,难为她费心细编。梵烟笑听了,嘱咐她仔细照料些云云,又知会厨房送了几样热热的汤点,着如意带回去。

正院里这些人略聚了一场,度着时辰,又各自忙活起来,添灯烧水,预备着歆荣回府。

前院隐隐传来动静,梵烟等俱在廊下候迎。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歆荣过来了。

见她稍显倦怠,梵烟忙上前搀扶,一面道:“祭过祖宗了?这回倒快…”

歆荣只摆摆手,进了屋先端起茶,一气儿喝干了,方缓过神似的,冷笑一声:“这日子必定叫人下了咒,年年都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梵烟暗惊,忙让七巧几个去门口守着,这才问:“怎么了?”

歆荣回想起薛盟在宫宴上的眉开眼笑,以及回府后的铁青脸色,这纨绔倒不是个草包,只是往后免不了坐实纨绔名声了。

中秋宴会由贤妃操办,撇开皇后一宫的人,在新修成的玉镜别苑“团圆”。

地方倒是好的,夜影儿下来后,确有些人在月宫的滋味。玉兔劝盏,嫦娥起舞,一阵眼花缭乱的热闹过后,“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两位道人翩然忽至,口称“无量天尊”,献上新炼丹药。

薛盟专心剥核桃,直到皇帝欣然接纳的声音传进耳中,顺势抬头去看热闹,围在皇帝身旁的不止贤妃,还有长公主。

梵烟怔了半天,险些找不回自己的嗓音:“早前让我们别与僧道来往,谁知…”

谁知日防夜防,防不住这位我行我素的长公主。

去年中秋从长公主府回来,路上敲打的是纤纤。今岁更有长进,还在长公主府里时,薛盟就拔了剑要杀张郎君。

“我让你到母亲身边,是为她排解烦忧的。你倒好,哄着母亲去蹚浑水,还戴着御赐的冠子、跟着我送的面首,招摇过市!简直是唯恐天下人不知我薛家与贤妃一党有牵连!”

长公主坐在花厅里,气得直拍桌子:“不必指桑骂槐的!你不是想杀他,你是想杀我!拿绳子来,拿绳子来!我自己吊死在这房梁上,省得你脏了手、背了骂名、妨了仕途!”

歆荣立在阶上冷眼旁观,其实也有几分火气,越性走到长公主跟前:“殿下稍安勿躁。做娘的打杀儿子容易,做儿子的岂敢忤逆娘?连恫吓张郎君也是勉强撒撒气而已,哪怕被连累得家破人亡,我赌他不敢动人一根指头。”

长公主蛾眉倒竖,拔高了声口:“逆子!来看看你铁了心要娶的好媳妇!”一口气上不过来,直挺挺往后仰去。

薛盟明知她是佯装,却知她横下心时真豁得出去,不得不将剑一掷,抢上来扶住了。

长公主双眼紧闭,无论如何不肯睁开,闹得人仰马翻。薛盟便说:“去回陛下,母亲被我气坏了身体,求他派位太医来救命。”

长公主这才坐起身来,犹有些怏怏:“准你的小妾得势,却不准皇帝的小妾得势。”

这话明晃晃地打歆荣的脸,好在歆荣全不在乎。侍奉汤药的姿态不必摆了,退到别处,由得他们母子互相做戏。

薛盟这会儿声泪俱下:“娘与谁来往不好,偏与贤妃来往。儿子将来在东宫该如何自处?”

他无法挑破涉及那两名道人的险恶用心,单此一样,并不能让长公主松动:“你论你的君臣,我论我的交情。来日谁登上大宝,咱们都不曾得罪。”

“左右逢源难,两厢得咎容易。”

长公主听他这么不知悔改,心下越恼:“那好。你我原是两家,从此各不相干就是。我享我夏侯家的尊荣,你请回去,认你薛家的祖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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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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