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薛盟的这位新门客不是别人,正是先靖宁侯世子傅横舟。

自然,对待这样一个落魄宦门子弟,径直谈金银俗物,是极其冒犯的举动。薛盟与傅横舟唯以友人之名相称,厚礼往来,亦是应有的礼数而已。

梵烟难得拿一件事来寻他,薛盟焉有不允的?欣然设了回小席,将那容儿铺中一应茶食皆买了几份来,请傅横舟等人游湖清谈。

是日天光晴好,一片浮翠流丹。湖上零星几只船,无不漆朱饰金,珠帘鲛绡,欲与湖面荷花争艳。

薛盟取出折扇,一面将扇套儿掖回袖中,转着腕子摇风听曲。

傅横舟即兴做出几首诗来,正在一旁誊录,另一清客见了词藻便说:“谱出曲来,当以琵琶拨弹。”二人切磋几句,等候薛盟发话。

这傅横舟深知要在这新贵圈子里立身,靠的就是几分酸才。所幸这薛赞善是一干豪阔弟子中、少有的仁德之辈,不以折辱人为乐。自己跟着他捉刀代笔,不算骨气尽失,姑且好生效劳着。

兼因从前曲水流觞雅集,意外获悉旧邻汪家女儿原系薛盟姑表妹子。傅横舟素习遍览风月故事,私心难免浮想联翩:若能与这一位结成姻亲,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因此越发竭才尽能,一博令表兄青眼。

这许多弯弯绕绕,薛盟全视而不见,只择出几篇带出茶食的词句,说:“只管散去各上等酒楼行院传唱,力保凡有井水处,即能歌傅词。”众人大笑。

傅横舟一时赧然,借口散酒气,逃到船头来。张眼见一只华美斑斓的花舟涉水而至,高悬的五彩灯笼上写着“秋波横”字样。

傅横舟默念几句“非礼勿视”,耳根通红地退回舱中。

船舱四面窗槅皆开,他这一番情态落在在场诸人眼里,便有人笑道:“世兄何其迂呆!”

又一个接过话头:“贤弟莫要看轻了秦楼楚馆。据我所知,这'秋波横'可不比寻常,端的高雅不俗,里面有一位云行首,多少朝堂栋梁,都抢着做她的入幕之宾呢!”

薛盟漫然听到这里,略坐直了身子:“果真?”

那人说得忘了情,这时方后知后觉——面前这位爷虽是个声色犬马的主儿,毕竟挂着官衔儿呢,不该如此多嘴的。

薛盟又笑:“若咱们的填词能请云行首来唱,那不是封词仙、词圣也指日可待了?”

一船的人有明就里的,也有不明就里的,不约而同地哄然大笑,嬉闹聒噪不止。

薛盟亦不是信口开河,当即嘱咐澜序:“去那边瞧瞧虚实,倘或能将人请来一叙,下个帖子又何妨?”澜序笑呵呵去了。

一时返来,却凑到薛盟耳边:“那船是范家那位包下的。”

薛盟神色不变,说:“既不凑巧,暂且罢了。”

他肯退避三舍,那边却不肯置之不理。说话间,过来一个随从,揖礼道:“我家公子问薛赞善好,说相逢是缘,赞善怎么不过来一见,敢是看不上鄙府的酒菜?”

薛盟无法,嗤笑一声,起身抖擞衣袍:“国舅盛情难却,尚拿反话激我,我岂有不识抬举的道理?”便出舱过船,登门拜访。

这范家便是太子妃娘家。其弟范辕自来与薛盟不甚相合,又喜仗着家中屡屡挑衅,薛盟十回里难免应对四五回,明里礼数周全,暗中没少下软刀子,两边的梁子越结越深。

近来因薛盟少去东宫,太子又才平叛乱回京,正闭门养伤,原不欲同范辕闲斗卖蠢。偏这膏粱以为薛盟怂包了,愈发得了意,不稍加敲打,恐怕他将来惹出更大的祸来,牵连甚广。

果然,两厢一套繁文缛节客套过,范辕便说:“听闻誓之兄如今的买卖都做到西洋去了,富可敌国,怎么还乘这般寒酸的一艘小船?害得我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贱民,差点儿就要让小子撑篙叉走呢!”

薛盟不以为忤,轻呵:“范贤弟耳目闭塞至此。得亏船上除了我,皆是你自家人,发此谬论,不把百姓放在眼里,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范辕端酒的手一顿,心想:他今儿灌饱了黄汤,如何这般咄咄逼人起来?

把杯子一掷,便骂:“少扯你娘的骚狐皮当大旗!嘴上替陛下办差,谁不知你中饱私囊多少似的。趁早给你爷爷磕几个头、孝敬上来,不然将来有你求告无门的时候,再想爷爷开恩,却万死不能了!”

薛盟心头火起,暗思此物口无遮拦太甚!与其放任他胡言乱语,不如助他趁早投胎,再让爹娘从头教导。

四下环顾,仆婢歌妓一流何来兵刃?只好按进水中淹死,只说他喝醉了酒、脚下不稳,自己跟着跳下去救人,拖住了他,事后纵追究起来,又何罪之有?

眼下便赚他往外走。薛盟因冷笑起来:“我给你磕头?不如咱们到外头去,看看可有雷劈下来!若没有,我再磕就心服口服。”

旁人虽不知他打的主意,但都觉得话中有古怪,纷纷劝阻范辕。

范辕却想:青天白日,他还能打我一顿?即便有这个心思,一船都是我的人,届时还防不住他?踩实了打一顿,丢进水里,谁问起时,就说他要抢我包下的妓子未遂,恼羞成怒跳下去的。

二人竟是殊途同归,互相提防着并肩走出来,只听“扑通”一声,薛盟先下手为强,一脚将范辕踢下了水!

满场目瞪口呆,片刻才叫嚷起来救人。薛盟再度出人所料,紧跟着下去。

范辕不通水性,手脚一顿乱挣,被薛盟掐着脖子狠狠砸了几拳,脸上身上无一处不酸疼欲死,口中“咕咚咕咚”地讨起饶,“爷孙”辈分倒了个个儿。

薛盟丝毫不手软,决知他这会儿不过是落水狗吠不起劲儿,一旦上岸,必又故态复萌。

眼见范辕脸上红了又紫、青了又白,一只脚俨然已踏上了阎王的好宴,自己再加把力气,保管让他品上孟婆汤…

不意两个皂衣人从天而降,转眼间将他二人都拎上了岸,薛盟功败垂成,抹了把脸,定睛去看,居然是熟脸——太子身边的羽卫。

旋即敛了狠色,笑着拱手连连相谢:“不是几位兄弟搭救,今日我二人都要葬身喂鱼了。”

羽卫们对这两位的般般事迹素也有些耳闻,毫不惊诧,说:“薛大人的衣裳没法儿穿了,不如去咱们那里换下,免得受风着凉。”

彼此交情哪有如此深厚?薛盟即知,太子微服出宫来了,泰然答应一声,丢下那死猪一般昏沉着的范辕,施施然跟着两个羽卫去了。

藕花深处泊着几条连船,薛盟会意,正要走去见太子,被一个羽卫挡住:“殿下偶见赞善落水,甚是关切,嘱咐我们好生照料些,表兄弟之间,又何必多礼?”

言下之意,此刻倒是不便了。薛盟暗暗存了个疑影儿,于是再四谢过面前这几位。就在头一艘小船里更衣闲坐,喝茶解乏,又见有几碟盐水笋豆等物,拈了些往嘴里一丢,倒有滋味。

未几,船只靠岸。薛盟站起身,望见太子身影,其旁却有个戴帷帽的女郎,怯怯袅娜,绝不是太子妃的身段。

薛盟心下微动,远远待他们上车走了,这才下船回家。

半道脚步一顿,慌忙往袖里摸索,暗骂一声,跌足不已。

回到东跨院,梵烟对他新换过的一身衣裳毫无察觉,薛盟益发愧疚起来,一面说着话,一面去寻她的绣箩,里头居然还有几个同样花色的扇套。

梵烟见了,笑道:“原是效仿先前那些丝绒地毯的巧心,多做了几个替换。”因帮着薛盟宽衣时,知道他身上没有扇子,不再说别的。

薛盟忙解释道:“我因为多喝了几杯,与他们凫水来着,扇子外衣俱叫澜序收去了——因怕你担心,才瞒着不说。”

梵烟信以为真,犹蹙眉一时,忍不住嗔怪他:“今日又不是应酬外客,少喝些也无伤大雅吧?”

薛盟暗暗松了口气,不免得寸进尺:“没有酒,哪来的诗?你该如何谢我?”

前番赌气逾月,小别胜新婚本是题中之义。梵烟竟从不违拗,唯独心底略含不安,无端端地患得患失。

次日本来清闲无事,偏生太子传召。薛盟只得别过梵烟,一面穿戴妥当往外去,一面将昨日落水救人的说辞又理了一遍,再无漏洞。

依着旧约,在玉清宫会面。太子却不是来替妻弟出头的,而是为先前派给薛盟的正经差事——那些入川平叛的将士们,阵亡的固然有几两抚恤银,落下伤残的却无以为生。太子亲自出面,有邀买人心之嫌,故此薛盟当仁不让。

现下交代了几句各户军士近况,薛盟暗暗思量:他父子之间,竟彼此猜忌到了如此境地。倒比自己更不如了。

之前深受皇帝宠信的两名道人中,翠虚因凌虐残暴,被下令处死,不知有无这位好表弟的手笔——薛盟忽然一凛:二道士背后果真只有贤妃吗?还是有更多人的影子?

疑心重重,面上倒不显露。表兄弟复计议了几桩东宫庶务,分头下山。薛盟想到这观中的素馔做得好,便命装了几样,回去给歆荣梵烟她们添菜,太子亦拣了一道冰糖葫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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