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

次日歆荣正画画儿,薛盟走了过来,先问了岳父岳母及贺家叔伯们好,又叙了几句寒暖。歆荣搁下笔,因吩咐七巧倒茶来。

薛盟接了,抿过一口,说:“俗话说,夏过无病三分虚。眼下正是宜进补的时节,不独老人家。昨儿我原说请童太医来,给家里人都号一号脉,依着各自体质开些补方儿。谁知他痹症忽然发作,已致仕还乡了。只得又换了王太医来,他虽也是妇人科的圣手,到底资历浅些,且让梵烟依他的嘱咐试一程子,果然很好,再做长远打算。”

难为他特为这一篇话来这一趟。歆荣听明白了,换太医背后必然有隐情,否则他哪是个凡事与人商量的主儿——思来想去,左不过与朝局相干。

除此以外,尚还有几分意思。歆荣咂摸一回,笑道:“多谢家主体恤。我原也有这个想头呢,近来天时不定,晴一阵雨一阵的,是该让大伙儿在家好生养息着。只是没那许多相熟的好大夫,更何况是宫中的太医。胡乱去攀交,碰一鼻子灰事小,替府上惹出是非来事大。而今偏劳了家主亲自过问,万事再没个错漏了。”

薛盟只管听着,笑了笑,转而指着桌上的画说:“从前只知岳父大人雅好丹青,倒不曾知晓夫人会这一笔西洋画。”

歆荣道:“我小时候,家里周济过一个外头来避兵祸的僧人。他因身无长物,便将仅有的几本西洋画册子托付给了我们家,也算萍水相逢的一场情份。”

薛盟正是想起梵烟有一回要把他送来的颜料赠给这房里的丫头,如今打听明白了始末,暗说一声怪道。

二人复说了几件事,外头澜序来请,薛盟便起身出去了。

七巧上前撤了茶具,一面道:“家主如今愈发心细了,专程拨冗来叮嘱这些个。”

东西交给小丫头去,一面又笑:“说起将养,我倒听见一件事——前儿个咱们都不在,家主晚间回来时,只吕姨娘有心,早早炖下了虫草汤,亲自送到东跨院去。再没料着家主是吃过了回来的,那盅好东西不知白便宜了谁。”

歆荣恍然大悟。手里仍捏着排笔涂抹,思绪却渐渐飘远了:无论是何等性情的人,终年困在宅院之中,穷目唯见小小一方天地,芝麻绿豆的一点儿事也就无限放大了,成了值得搁在心里、反复掂量、细细计较的营生。

于是让七巧去把薛盟的话告知纤纤,自己带着八红等人先到东跨院看梵烟。

且说薛盟这头,原是匡允明自授了翰林编修后,参与撰拟的几道制诰得了天子赞许,新近家中又替他聘了国子监祭酒的小女为妻,实可谓喜上加喜,几个要好的朋友便设了一宴,庆贺庆贺。

匡允明连道惭愧,“本该我略备薄酒,酬谢诸位高朋的一贯厚爱,怎么反而先让大家操劳破费?”忙不迭又约定某日由他还席。

薛盟举杯笑道:“既是管鲍之交,哪里讲究这些俗礼?真要扯那一套假意虚情,咱们这会儿还得为席位谦让一两个时辰呢,岂不白辜负了美酒?”

众人无不称是,共饮一杯。

匡允明如今见了他,心底不免泛起些许怅惘,只得裹在佳酿里一齐落肚,回味也无益。

薛盟何等通晓世故,焉有捕捉不到他这点儿难明情愫?不过木已成舟,再说一车的闲言淡语,也无非自寻烦恼而已。便只作不觉,将话头引到别处。

午后又出城比试骑射,输了的做晚间东道。薛盟诌了个由头,先行离去。

回来因问梵烟:“岁末汪表妹出阁,咱们家送些什么添箱?”

梵烟正做一只小儿的锦带夹棉袜,倒被他冷不丁问住了,想了一回,方笑:“论实用,无非是成对的金银器皿、妆缎绫罗之类;要文雅的,便是意头好的盆景、字画这些。再或家主那里有外头来的稀罕玩意儿,自比我想的更妥当了。”

薛盟心里实际并没个大概,不过今日被匡允明勾起来了,才起了话头,闻言道:“正是我想,实用不过金银官票子。只是不能这般造次给她,无端端地得罪亲戚。”

梵烟不予置评,转而问:“上回才听见消息,怎么这么快就发嫁?”

“姑母都允准了,我如何插嘴阻三拦四?”薛盟摇摇头,“据说夫家倒是殷勤,一应房舍都是新修葺的,一概物什也备下多时了,又不与公婆同住,只等新妇进门就当家。”

听着样样俱美,梵烟却不觉叹了口气。薛盟忙半劝半逗:“你如今可叹不得气,仔细孩子生下来得狐疝…”

“胡说!”梵烟忙打断他,又将人搡了几下:“快呸出去!”

薛盟也不躲,笑着连啐三声,梵烟方肯罢休。

如此又细交代了一回待产的大小事宜,薛盟叮咛说:“横竖凡事有我,你只管安心。”梵烟一一应下。

新来的王太医除却滋阴补虚外,十分主张充足肾精,以使胎儿骨骼强健。诊脉过后,不必开药方儿,单拟出几张膳食单子。歆荣仔细看了一回,由衷激赞,遂命厨房照着治理饮食。

梵烟吃着,似与素常无甚差别,无可无不可,如此过了一阵,倒是腰酸背痛的时候少了,方知果然有效,连忙说与歆荣,好让王太医也为她们断一断。

歆荣道:“既这么,便请这王太医常在府中走动,咱们依着四节备礼送上。”又一笑:“我先打点着,你看家主何时空闲,代我回禀他一声。”

梵烟答应着,说:“这几日却少见他,说是有事忙,回来得晚了,就歇在前头书房。”

殊不知薛盟恰是受了歆荣那西洋画的启发,到外头去吩咐一个门客,如此这般一阵,只待时机。

这日蕃坊开市,人头攒动,喧嚣声直上云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气味:辛辣的香料、甜腻的果干、馥郁的花香、清苦的药草,乃至腥膻的皮革、焦香的炙肉……

碧眼虬髯的胡商在高声叫卖,裹着头巾的天竺人摆弄着精巧的机关,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扛着沉重的货箱穿梭于人潮。

摩肩擦踵里,薛盟正从一处不甚起眼的番商寓所里出来,面色沉静,眉宇间却萦绕着一丝难以抒解的不快。澜序及两个长随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共捧着一绛色洋缎覆盖住的长方框物,姿态谨慎,脚下则不得不跟上薛盟的步伐,难为得满头是汗。

“誓之?”沸反盈天之际,一道从容不迫的声音依旧清晰传入耳中。薛盟讶然抬眼,循声望见来人,不便挑破身份,只深深一揖,方走至近前,笑唤:“表弟。真是巧了。”

夏侯礼气定神闲,站在这香药摊子前,宛若珠玉落入瓦砾:“表兄来此,可是为着刺探行市?”

二人并肩往前逛去,周遭几个布衣壮汉不远不近地缀着。薛盟被他打趣一句,无奈笑道:“不怕告诉表弟,我这是上门讨债来了——上年一个葡萄牙买卖人,借了我一大笔钱去周转,约定了一年回款便连本带息归还,谁知而今逾期半载,连一声儿也不吱。我听旁人说他蚀了本,怕是不日就要伺机逃走,这才堵到他的下处,他没有银钱,东西总能抵些账。谁知一屋子略像样的物件,竟都被别的债主瓜分干净了,他恐我发作,不知从何处淘腾出一幅西洋画儿来,吹得天花乱坠,道是不世出的宝贝,换作别人,他宁肯被打死,也决计不肯交出来的。您说,我又岂是那不知分寸的人?再糊涂也做不出草菅人命的事儿,又是在蕃坊地界儿上。明知他是搪塞我,别无他法,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夏侯礼嘴角噙着笑,默默听罢,恰巧面前便是一茶室,一行人便先后进门,择了临窗的雅座,饮茶稍歇。

茶博士退下后,夏侯礼方开口:“表兄莫恼。不妨将画拿出来,我替你掌掌眼?”

薛盟喜道:“这自然求之不得!”忙命澜序揭开绒布罩,将画框呈到夏侯礼面前。

但见布上色彩浓烈,笔触吊诡,光天化日之下亦有一股异样的玄怪张力,摄人心魄,迥异于寻常丹青的平和隽永。

太子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唇角微勾:“那人可说过此画叫什么名字?”

薛盟眼珠一转:“名字自然说了,却不知是我不通,还是他不通——叫做《文殊仗剑》试问文殊菩萨如何动起武来了?”

太子脸上笑意愈深:“素闻表嫂精通佛理,你怎么也不曾受些熏陶?这典故确是有的,'文殊仗剑逼佛',也并非望文生义那样惊世骇俗,说的是文殊菩萨象征智慧第一,手里持的乃智慧之剑,斩断的也不是佛陀肉|身,而是学佛修行最易生出的、对'佛见'的执着。禅宗讲'佛来佛斩,魔来魔斩'。唯有杀灭对一切外在的权威、偶像、至高不二的依赖,大死一番,绝后再生,方达明心见性,心中廓然无碍。能杀的文殊,与所杀的佛陀,本质皆是空性,一体不二。”

薛盟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拊掌叹道:“唯有殿下慧眼如炬,深知画中真谛。我若收下这画,倘或有客人来访问起,却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合该让于有缘人,还请殿下千万笑纳。”

太子不置可否,只说:“表兄,你又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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