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岳五一脸懊恼地进了家门，只管坐在榻上不吭声。
岳五嫂下半晌不当值，刚炖了一锅鸡，打发女儿吃过，方擦了手走过来，笑乜着她男人：“哟，这是与哪个不长眼的伙计生了口角，还是坐庄没捞着钱、白赔出去好酒？”
岳五抬手一抹脸，道：“你也就这点儿见识，再看不见远处——有什么吃的喝的都端上来，再怎么也不缺我这一口。”
听这话头，想必没大损失。岳五嫂这才将碗碟摆好了，又问：“要酒不要？”
“不要不要。”岳五先拿过一碗汤，吹了一回，又温又鲜的下了肚，舒坦几分，摇头晃脑向浑家讲起了来龙去脉：“城东灯市口那儿，不是有咱们家一处宅子？如今住了人进去，正需要一房人伺候。我因想着你那兄弟还没个着落，不如就去门房听候，巴巴儿求到澜序面前，谁知那小王八犊子充大，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如今连我的面子也驳，话里话外这事全凭家主裁夺，他一点儿主也做不得，呸！你说可笑不可笑！”
岳五嫂顾不上附和，默然咂摸了一回，问：“什么人住进去了？”
“不就是丰乐楼里一位姑娘。”岳五啧然一声，又想起来了：“你可别错了主意，拿这事儿报去内院，卖不着乖的。”
岳五嫂漫然点点头：“你也把我想得忒呆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夫人还罢，若是贺姨娘知道了，动了胎气，那我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又看了看岳五：“我在里头，自然撇得干净。你呢？摘不摘得出来？”
“不好！”岳五回过味来，猛地一拍腿：“那姑娘托我捎了一样信物，家主方去见她的。将来他们几人对上了，一概不是，岂不全推在我头上？”
岳五嫂绝知这男人素习好显弄体面，嘴里骂了一回，倒并不十分诧异。寻思片刻，镇定道：“我明儿找个由头，去正院敲敲边鼓。再者家主那人，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届时说开了，凭他什么后果，终究轮不到咱们担着。”
于是夫妻俩又仔细推敲了一篇措辞，计议妥当，接着吃饭就寝。
东跨院里，一切如常。十月小阳春，墙角几株海棠又开了，瞧着比年初更喜人些。
梵烟身子渐重，兼因畏寒恋暖，不如前一阵子爱走动，只让十锦剪几朵好的插瓶，给歆荣送去。
十锦答应着，出门时恰碰见岳五嫂：“我正有事回夫人，姑娘何不交给我去？”
十锦原不指着这一点儿见面情，乐得成人之美，道着“多谢”，爽快将花瓶给了她。
歆荣也正犯懒，听见说岳五嫂送海棠来，纳罕一笑，只管让她进来。
岳五嫂进来蹲了蹲礼，七巧便接过花瓶去，歆荣玩赏了一会儿，见她仍候着，便道：“给嫂子看座。”
岳五嫂一迭声说不敢，觑着歆荣神态慵闲，又往两边扫了扫七巧、八红等人，方赔着笑脸道：“姨娘特特派我来给夫人问安，奉上新开的海棠，请夫人先赏。另外，我自个儿也有一桩小事，须得回禀夫人。”
歆荣见她这番蝎蝎螫螫，因对七巧她们道：“你们出去吧。”
众人皆散了，歆荣复又令岳五嫂坐下：“嫂子但说无妨。”
岳五嫂舔了舔唇，道：“原是我那当家的性子急，一意替我兄弟寻个差事。这两日听说咱们家在灯市口那房子要添人手，便觍着脸去同澜序小哥儿说项，小哥儿一向公正严明，不曾依他，他就抱怨起来。还是我说他，主子们自有主子们的考量，轮得到你牵三扯四讨人情？这才醒悟了。我预先向夫人禀报一句，有什么不是，或者开罪了澜序小哥儿，还请夫人宽恕我们一回。”
歆荣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暗忖：狡兔三窟，这薛誓之也实在算得窟王了。接着明知故问道：“为何添起人来？”
岳五嫂竭力轻描淡写：“说是丰乐楼一位棋待诏，想来有几分才学，得了家主青眼，许又怜她鱼龙混杂之地久居不得，便择出个小院与她安身，不但往后对弈方便，更是发善积德了。”
歆荣“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抬眼盯住岳五嫂：“此事可曾让你们姨娘知晓？”
“还不曾告诉。”岳五嫂越发拿出小意劲儿来：“依我的愚见，姨娘如今专心养胎方为头等要务。一个外头的清倌人，实在不值一提，碍不着府里什么。”
“你说的很是。”歆荣点点头，随手抓过一挂翡翠手串赏她：“回去小心当差。”
岳五嫂千恩万谢地退下去，暗暗合计这东西千万不能被自家男人瞧见，留着给女儿压箱底最好。
歆荣对着她的背影愣了一刻神，方才冷笑起来——薛盟此人，终究高看不得。
下半晌又亲去探了一回梵烟，陪着说了许多闲话、用了晚饭。歆荣返来时，院里小丫头报说薛盟有事与她商议，久等不归，便请她闲了往书房去一趟。
歆荣压着声口：“今儿乏得很，明日就去。”
回房洗漱一通，展被铺床，吹灯合帐，却始终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间，犹有许多不平，壅在胸口不上不下。
翌日，薛盟又来了。歆荣闻言微错了错牙，方收敛神色，到外间来，笑道：“不知家主有什么吩咐？打发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
薛盟道：“我也没什么可忙的，顺道来看看你——可是扰了夫人清梦？”
歆荣轻哼一声：“这早晚了，倒也不敢惰怠如斯。”一面坐下来，请他有话直言。
薛盟似觉碰着个软钉子，不以为忤，温言道：“我想着梵烟眼下月份大了，不宜外出走动。姑母家的喜宴，就劳你出面，将贺礼送上，终比我方便些。”
歆荣侧首细看，见大红洋缎盒子里是一整套赤金点翠头面，阴沉沉深秋里亦光彩照人。
“底下有个暗格。”薛盟揿给她看：这一层收纳着几张大额银票。
歆荣勾起唇角，不无讥诮：“家主果然缜密周到。”
薛盟再想视而不见，对她这副模样也不能不过问了：“夫人怎的了？或是梵烟有什么不妥当，冲撞了夫人？”
后半句颇有两分认真关切，歆荣矢口否认：“没由来的，家主何苦冤枉人——世人皆冲撞我，梵烟也不会拂逆我心意的。”
薛盟不禁失笑，笑过又有两分呷醋，退让一步：“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夫人不要见怪。”
歆荣亦觉得没意思，撕不破脸，自己一言一行在他看来不过乔张做致而已。便换回往日的恭而有礼：“家主言重了。实在是我睡眠不足，无意唐突了家主。贺礼我且收好，到时候必定好生交到汪表妹手里。不知可还有吩咐？”
这分明是要逐客了。薛盟只得搁下茶盏，起身一礼：“有劳夫人费心。”一派磊落地走了。
八红接了小丫头提来的食盒，恰好撞见，进屋来说：“早知道家主在，合该多叫几样菜。这般虚留也不留一下，多少显得咱们失礼了。”
歆荣一挑眉，只问：“今儿有什么？”
“有牛乳调的茯苓枣儿羹。”八红一一端出来：才出炉的羊肉烧饼，桂花糕，一道山药清炒木耳，一道野鸡瓜齑。这几样是她们点的，另有鹿脍、虾丸、鸽肉松、鸡皮煨鱼肚等，是厨房按着份例配齐的。
歆荣看了一回，说：“去东跨院瞧瞧贺姨娘用过了没有，若没有相克的菜色，将茯苓羹和桂花糕给她。如今又有小厨房，又有太医开的菜单子，再不能由着她省事了。”
想了想，又指着鸡皮煨鱼肚：“这个给吕姨娘送去。”
梵烟这厢正梳头，听见八红送吃食来，讶然一笑：“夫人起得好早。”
梵烟这边的早饭也端过来了。黄鹂儿有心过来看她娘，自告奋勇跟着八红捧食盒，这会儿又同十锦搭手摆碗筷，八红只在一旁看着，闻言便说：“家主一大早有一件事来叮嘱夫人，不然哪里起得来？”
九莺搁下梳子，拿来靶镜与梵烟前后照看：“常日在家闲着，首饰可以少戴些，发式总不能太随意。这样也大方利落，也便于歪着倚着。”
梵烟含笑称好，扶着她的手站起来，一面对八红道：“我正想一样甜软的东西吃，一时又说不明白要个什么，这下可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
坐到圆桌前，十锦早放好了一个靠枕在椅子中，梵烟对她们几人招手：“不如就在这儿一道吃，免得又空着肚子走回去。”
八红、九莺、十锦都素知她同歆荣一样，不是那嘴甜心苦、虚情作态的主儿，横竖不当着外人，干脆地坐下了。唯独黄鹂儿拘礼，只看着她们笑，八红把她一扯：“你一个想服侍我们四个，只怕没那么大能耐。”
一时吃过了，八红又坐着陪梵烟说了一会儿话，剥了一小碗儿石榴，这才起身告辞，领着黄鹂儿回正院去。
屋中仅剩下梵烟身边几人，方才那团和气依旧，只是抵不过秋意萧瑟，渐次疏淡开来。九莺走过来，替梵烟添了一件外裳，问：“可要再歇一会儿？”
梵烟微微摇头，目光掠过窗外明净的碧空，似有所思，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院子里零星抱枝的秋叶沙沙轻摇，起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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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十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