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衍十五年冬,正值楚惊睢归京。
潼关道上的旧雪裹着沙砾砸在铁甲上,再化作细碎的刃,割在皲裂的皮肤,无端增添几分苦痛。楚惊睢勒马回望来路,八百里连绵雪峰,皑皑素裹,一眼望不到头。
亲卫寥寥无二,回京之路不甚太平。
楚家世代忠军,他自年少便入潼关营,养出一身杀伐气与将军骨,亲朋手足皆为国戍边,得了个忠贤的美名,换来的是世代早亡,以白骨望京都,魂灵戍国。
三日前,昭衍帝圣旨一封,自京都修书十万火急至北境,欲他即刻回京,拨封地,加官进爵,字字句句皆是同庆,再细细看来,却蕴藏山雨欲来之势。果不其然,那圣旨如催命符,致使半朔前刚与漠北交手的铁骑不得不再踏上劳顿舟车。
这一路可谓险要,离京越近,截杀的刺客便越凶悍。陆青涯啐出口中的血沫,声音嘶哑道:“将军,这路……怕是有人不想让您走完。”
楚惊睢嗤声:“残军废垒,想我楚定方不过贱命一条,也值得蛮敌如此兴师动众。”
楚惊睢握紧缰绳,护腕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离营时老元帅欲言又止的眼神,掌心间字迹的触感仍清晰可见,喉间泛起腥甜的铁锈味,齿关也咬的咯吱作响。
“军有叛贼。”
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传来裂帛之声,弓弩携淬毒的箭,如破空般倾泻而下,直逼他面门。顾不得别的,楚惊睢蹬鞍腾空,翻身下马,以陌刀挑刺挥斩,浸满毒液的箭头所落之处尽是疮痕,征马踟蹰哀鸣。倏然间,两侧山崖跃下数十黑衣刺客,刀锋雪亮刺目,楚惊睢深谙,是恶战。
“将军先走!”陆青涯横刀拦住追兵,却分身乏术,身中数刀。楚惊睢掌握陌刀,雪刃闪过处人头落地,可敌众我寡,他自己被逼至悬崖边缘。
凄冷的月光映照出刺客首领眼底的寒芒:“楚将军,黄泉路上记得谢太后娘娘赏的断头酒。”
刀光劈落刹那,破空的石子击在那刺客手腕。
“精锐对残军,诸位好厚的脸皮。”
楚惊睢循声而望,崖边老松上一白衣人影,冽冽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罗刹面具遮掩脸目,瞧不真切,仅余清俊的颌角示人。
“天启距潼关千里,谢氏妄图一手遮天,怎么,谢家的狗,也配提’赏’字”?白衣人轻嗤,二指并拢弯曲,身后暗卫数名,以剑刃破开天光,将刺客咽喉尽数割断。血雾喷涌间,他踏着腥风飘然而至,袖中银匕直刺楚惊睢眉心!
楚惊睢侧身闪避,雪刃刀锋擦着耳畔掠过,钉死身后欲偷袭的刺客。温热的呼吸忽然逼近,白衣人指尖抚去他眉心溅上的猩红 ,“将军的命值千金,可要仔细收着。”
敌寇再穷追,楚惊睢欲多言一二,忽觉天地翻转,天旋地转间,疾风灌耳,他听不真切,只有鼻腔间的血腥气与纠葛的发丝。
“抱紧些,别摔死了。”
楚惊睢再醒来,天色已然擦黑了。
他周身骨痛,却不发一声痛呼,腊月天的崖底卷着呼啸的风,篝火明灭不定,他二人仅靠微弱的火苗取暖,白衣人仍未脱面具,青面獠牙的壳附在脸上,却因那一具清癯骨少了几分骇意。楚惊睢再定睛,那眼尾上挑的双目也在看他。
“将军这般盯着救命恩人,莫不是要以身相许?”
楚惊睢未曾理会那狎昵的调侃,他眉心紧蹙,显然对今日之事仍有疑虑。楚定方虽年少,及冠之时便已接管潼关军,数年来夙夜兴寐,大小战事不断,亦有策略应对,蛮夷大多拼刀肉搏,鲜少有如今日般做工精良的弩箭,更何况面前之人才是最大的变数。自潼关入京少说百余里,若非刻意,谁会来这人烟罕至的城外路。
他暗握袖中小镖:“阁下究竟是谁。”
白衣人顾左右而不答,只递来一枚浸血的狼牙。
“将军不妨先解释一二,这狼牙暗喻是什么,又为何会在你那位副将的怀中遗出。”
楚惊睢眉头骤紧,思绪翻涌再虑,他想起离营前老元帅的忧思,那泣血的四字仍烙刻在掌心,饶是他再怀疑,也只能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救命恩人”道谢。
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楚惊睢来不及躲避,便被那白衣男子以手遮盖口鼻,匿息在暗处。篝火早灭,已是傍晚时分,夜行者多半看不真切,三三两两的足迹四散,不过片刻已悄然无声。楚定方在那白衣男子敞开的衣襟间,见到了锁骨下一小片烧伤的疤。
他二人就此别过,楚惊睢问及来者姓名,得到的也只是飘然一眼,如珠玉般的字砸在心上,也只是一声叹惋。
“楚将军,你我定会再见,彼时我姓甚名谁,你自然知晓。”
楚惊睢再登崖上时,天色朦胧渐亮。这峭壁看着虽陡,但好在积雪覆盖,只是看着唬人罢了。四周衰草枯黄,寒冬的风号裹挟着呐喊由远及近,此处距潼关营不远,亲兵遭受埋伏之时他便已回传口谕。陆青涯早已不知所踪,楚惊睢摩挲着那枚狼牙,也仅仅化作一声长叹。
远处人马集结此处,见楚惊睢四肢健全,俨然没事儿人样,不由得松了口气。潼关的冬肃杀料峭,秃鹫盘旋半空,只待有失足的猎物自投罗网,可堪饱食一顿。
十数人稍作歇脚,再折返回昨日鏖战浴血的厮杀地。一夜霜雪掩盖一场触目惊心的战争,楚惊睢俯身,拂开尸体上的新雪,四开衣襟,死尸侧颈赫然琼着谢字。
原是谢家忠心耿耿的死士。
朝中局势楚惊睢并非一无所知,他虽戍边多年,但京中是非亦有所耳闻。昭恒帝于早年病毙,先帝子嗣稀薄,除当今圣上外,仅有一子靖王,只可惜靖王生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女,尚在幼子襁褓之时便撒手人寰,此子过继周婕妤名下做养子,直至冠年受封地,承袭爵位,远离京都,只做个闲散王。而当今圣上却为先帝幺子,他登基之时不过十四,便被母族强举至高位,虽有皇帝的名头,但事事皆已生母谢太后为圭臬。
先帝在时,朝堂便已隐隐有外戚出格之势,昭恒帝极力重用楚家,既妄图以杀伐的血腥气震慑门阀士族,却又惧怕潼关军功高盖主,彼时恰逢漠北来犯,昭恒帝便亲赐虎符,令楚惊睢父亲楚慎挂帅,长子、二子辅佐之。楚老将军临耳顺之年披挂出京,调陕、甘亲卫军编入潼关军,一路北上以战养战,轻装简从,直逼草原腹地,却胡人七百余里,为大昭边防可谓是功不可没。
虽皆胜仗,但声势浩大者不可不防,昭恒帝在京中辗转反侧,卧榻有虎饲,内是虎视眈眈结党营私的门阀外戚,外有功高震主令他寝食难安的潼关军,北地戎狄环伺,南蛮夷虽顺降,近年来朝贡之数骤减,于是诸多思忖,却教他伤了心血,不久便缠绵病榻。
距病久也不过短短十余载,他弥留之际,留密旨一道,虽为密旨,彼时外戚谢氏揽大权,皇帝殡天即宣告,二皇子赵盈为新帝,其生母谢氏母凭子贵,连带着谢家一道鸡犬升天。新帝继位,需以一儆百杀鸡儆猴,谢氏拿旧太傅开刀,即便是远在塞外的楚惊睢也略有耳闻,彼时他不过十五,仍是营中少尉。
京畿的火燎原冲天,自腹地一路烧到塞北,比残阳还烈。
但楚惊睢已然来不及细想。新帝来势汹汹,谢氏一族剑指旧太傅仍不满足,一纸诏书北上,潼关军的大旗不得不挥杆再进,于是一代忠臣良将,年岁已高的楚将军血染疆场。
丧期未过,长兄楚锋继承乃父衣钵,少将军奉旨,捧着那沾满忠君为国的一百零八将士鲜血染红的金丝锦缎圣旨,毅然踏上不归途。
楚惊睢再回神,马上回首相顾,鹅毛般的雪掩盖死生的痕迹,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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