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盛流奕扶着皇帝回西苑暖房,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盛流奕打伞,盛闻澜踏着雪慢慢地走。
朱红的宫墙掩映在洁白大雪中,目之所及,苍茫银白,巍峨浩荡。
“今年雪来得早。”盛闻澜感叹。
盛流奕抬头望向铅灰色天空:“是啊,还来的突然。昨儿晚开始下,一直没停过。昨儿白天还是大太阳呢。”
盛闻澜面色苍白地笑了笑,看着脚下,眉目沉凝,若有所思。
盛流奕问他:“陛下,那林子衿你见了着吗?臣听魏延芳说,你赏了他一鞭子。”
盛闻澜被他勾起回忆,昨日午后,那青年鼻青脸肿地站在他面前,癯瘦、萧条,但骨子里却有股无法忽视的倔劲儿,尤其是他的眼神,盛闻澜只在最穷凶极恶的士兵眼里见过。
“他啊,你问他做什么?”盛闻澜不在意:“区区纨绔子,代父受过,朕只赏他一鞭,已是开恩。”
盛流奕默了默,深思熟虑道:“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这林子衿身上,大有文章可做。”
“……”盛闻澜驻足:“如你所言,他却是个有用的棋子。”
盛流奕扶他上台阶:“陛下,他这条命保不保得住,全看您。”
盛闻澜没把这林子衿放在心上:“朕杀的人多了去,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盛流奕迟疑:“杀了他,全了严党的局,云南那边,就这么了了?”
盛闻澜摆手:“杀不杀他都不重要。即便不杀他,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朝廷需要一个背锅的,除了林家,别无人选。严党这个局,不全也得全。”
盛流奕叹气:“臣没有陛下高瞻远瞩,只是觉得他代父受过,有些无辜。”
盛闻澜在金黄宝座间坐下,拍了拍龙头扶手:“朕知你心软,但不该你操心的事,就别瞎操心。云外楼那边有消息吗?”
云外楼是独立于锦衣卫的暗卫,明面上是江湖组织,背地里由盛流奕统领。
盛流奕回到案前,恭恭敬敬地朝皇帝陛下作揖:“回陛下,鹧鸪带了消息从云南回来,臣立即去茶楼接应。”
盛闻澜摆摆手,打发他:“快去快回。”
盛流奕面朝他退出门外,转身离开西苑,直奔云外楼接头的茶舍。
出门时,恰好与前来的邱远撞上,邱远拱手行礼:“盛将军。”
盛流奕回礼:“邱佥事。”
招呼打过了,盛流奕匆匆离开,邱远回头目送他奔出宫门,这才跨过西苑门槛,没有直接进议事房,而是在房外行礼拜见:“臣锦衣卫邱远,参见陛下。”
“进来。”皇帝缺乏中气的虚弱声音。
邱远推门而入,进去后又将房门关上。
太监们都不在,盛闻澜一个人坐在上首,翻阅他闭关以来堆积如山的奏折。
邱远进去后,撩了衣摆跪下行叩拜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盛闻澜扔了都察院弹劾秦恽的折子,撩了撩眼皮:“起来吧,云南的供词拿过来。”
邱远站起身,自袖管中取出供词,双手奉上前。
盛闻澜皱着眉头看完,把供词放下,望向邱远。
邱远跪在下首,低垂脑袋,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禀报:“陛下,罪犯此刻正关押在诏狱中,着锦衣卫的人严加看管。”
“恩。”
“回京路上,盛将军赏了他一鞭。”邱远如实禀报,并未隐瞒,也没添油加醋。
盛闻澜挑了下长眉:“他便是性子傲,随他去吧。”
邱远应:“是。”
盛闻澜盯着他。
忽然,皇帝坐直身体,上身前倾,两肘搭在膝盖上,直勾勾地盯着邱远道:“你还想说什么?”
邱远悚然一惊,默了默,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罪犯本就体弱,从云南一路回京,饱受风寒。盛将军那一鞭子虽然没有打死人,但…伤了罪犯根本,他在诏狱里烧得厉害,臣几个不是大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来说去——”盛闻澜愠怒:“就是想怪盛将军无礼,打伤了区区一个罪犯?!”
邱远叫苦不迭,连连磕头:“回陛下,臣绝没有那个心思,臣实话实说,这罪犯该怎么办,还请陛下示下!”
盛闻澜烦躁道:“不就打了一鞭子,他怎么那么娇气?!”
邱远心里苦:“主要是来京师前,在云南受了狠刑,新伤叠旧伤,就这么……”
盛闻澜收了怒气,不悦地嫌弃:“一个罪犯,倒是事多,给他叫个大夫。”
邱远再叩首:“是,陛下圣心仁慈。”
“得了吧,”盛闻澜坐回去,斜撑侧颊,似笑非笑道,“只有慈圣皇太后才能称圣心仁慈,你这话是在折煞朕。”
邱远吓住了,不敢说话,弯下上身再三磕头,额头伏地,畏惧不语。
天大地大,当然皇帝最大,圣心仁慈四个字,哪有折煞他的道理?
可李太后与外戚插手朝政,也是不争的事实,李太后让盛熠嗣跪宗祠,跪三天两宿,都没人敢去为陛下说情。
皇帝的头上不是天,是慈圣太后。
可邱远也不敢道歉自己说错了,因为皇权本就凌驾于外戚之上。若非外戚插手政务,操纵皇帝,邱远一定第一个跳起来骂她李太后算个屁!
盛闻澜还能不知道这帮臣子在想什么,懒得揭露罢了,他抬抬手,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朕也就是因云南铜矿一案心烦意乱,吼了你两声,别往心里去。”
邱远感动,不仅没起来,还多磕了两个响头:“臣等办事不力,陛下责罚,理所应当,陛下万勿与臣客气,真真是折煞臣了!”
“……”盛闻澜哭笑不得,邱远倒是个难得忠心的。
他拿起供词又看了一遍,放下供词道:“云南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宋攀岳?”
邱远跪在地上回话:“是,庆历九年调过去的。”
盛闻澜掀了掀眼帘:“就是去年。”
邱远点头:“回陛下话,是,去年秋月调去云南。”
盛闻澜:“他把齐太傅叫去汤丹。”
邱远:“是。”
盛闻澜:“你知道为什么吗?”
邱远面露疑惑:“这…臣不知。”
盛闻澜嗤笑,沉声命令:“大胆说。”
邱远咽口唾沫,耿直回禀:“朝里有人想让林家人死绝,但林子衿是重要钦犯,若宋攀岳误杀了他,将来怪罪起来,他第一个担责,宋攀岳不敢,所以请了德高望重的齐太傅。”
“恩,”盛闻澜甩了甩手里的证词,“从这证词里,看出来什么。”
邱远并不蠢笨,能在朝廷里待的人,都是人精,他虽憨直,却也能看出关键:“齐太傅提了三个问题,意在引导林子衿推卸责任,从供词中可以发现,此三问实则是一问。”
“说。”
“这一问就是,林百元所作所为,与林子衿究竟有没有关系。”
“继续。”
“而林子衿的回答是,其父之作为,他一概不知,全无参与。只要他一口咬定这点,那么无论我们怎么审,也无法审出真相,更无法轻易将他定罪。他既一无所知,朝中想杀他的人,也就没了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盛闻澜深吸口气,缓缓呼出,靠回座椅中,幽幽发问:“你说老师,为什么要救他。”
邱远也疑惑,摇了摇头:“我听宋攀岳说,这林子衿就是个纨绔子,在汤丹县城风评并不好。齐太傅德高望重,怎么会救他呢。”
“无论如何,”盛闻澜冷笑,“这宋攀岳胆子挺大,把这个天大的难题送给了京师。”
邱远忍不住多说了句:“也说明,他对严家,实则没那么——”
忠心。
如果宋攀岳忠心耿耿,唯严党马首是瞻,那他压根不会请齐汝佲,而是直接把林子衿杀了,向严党邀功。
“看来他们内部,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盛闻澜说。
邱远不敢再妄议朝政,默然不语。
“但朝局,眼下不能乱。”盛闻澜装模作样地感慨:“朕还要仰仗严阁老为朕分忧啊!”
邱远伏首:“陛下英明。”
“行了行了,你出去吧,朕休息会儿,再去向太后请安。”盛闻澜打发他。
邱远也不耽搁,叩首再拜,起身面朝他后退,到了门口,转身离开西苑。
北镇抚司衙门前,锦衣卫指挥使沈梦集在大门处守株待兔。
邱远到了衙门口,沈梦集横出一条胳膊拦他:“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邱远行礼作揖:“大人,陛下没说什么,只是让微臣给罪犯请个大夫。”
沈梦集目露凶光,右手放在佩刀上,五指收拢。
他身穿飞鱼服,头系冠带,绕着邱远审视,磨牙砺齿地憎恶:“邱远,胆子大了,罪犯的供词不交给我,由我上交陛下,反而是你直接带过去,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大人吧!”
邱远当即跪下,伏首道:“下属并无此意,只是陛下交代过,拿回了云南的供词,便直接交给他!”
沈梦集一脚踹他身上:“目无尊长!去,去院子里顶水缸!不够十二个时辰,不准放下来!”
邱远猛地抬头,四目相对,敢怒不敢言。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默了默,应下了:“是。”
想为他求情的弟兄,看沈梦集那愤怒模样,也不敢再上前为邱远求情。
邱远去了院子角落,将碗大的石缸顶在头上,屈着膝盖,咬紧牙关。
很快,大雪落下来,填满了石缸。
沈梦集出了北镇抚司衙门,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毛永顺在道路尽头的亭子里等他。
“毛公公。”沈梦集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毛永顺斜了他一眼,尖声尖气道:“供词呢,罪犯说了什么。”
沈梦集如实回答:“邱远没长眼色,直接将证词送去给陛下,问他写了什么,他也不说,说等咱们审讯罪犯时,就知道了。小人已罚他顶缸十二个时辰。”
“废物。”毛永顺啐。
沈梦集低头,不敢回嘴。
毛永顺叮嘱他:“那你就把那罪犯盯紧点,别让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尤其是不能牵涉宝泉局和宫里,休要让他污言秽语,污了太后、老祖宗还有陛下的耳朵!”
沈梦集拱手:“是。”
是夜,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延芳服侍皇帝批阅奏折。
“陛下,”魏延芳说,“通政司呈上来,各部官员的折子,都在这儿了。”
桌案上,左边是内阁呈上来的民生要务,比如春耕、赋税、修堤、种桑等,右边则是目下紧要的案子,譬如东南沿海的倭寇作乱,云南汤丹铃山塌陷,天启宝钞形同废纸,民众间怨声载道。中间那一叠,就是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送上来弹劾内外时弊的奏疏。
左边那堆看得快,没什么大问题,都可循往年的例子来安排,很快便批了红。
中间的,无非是文臣或阴或阳的春秋笔法,骂天骂地骂祖宗,除了严陟和严杉,就没有他们不敢骂的,就连皇帝,都要被他们斥责,还不结婚娶老婆生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盛闻澜磨牙,看一本扔一本地骂:“非杀他!”
但也就说说而已,本朝开国以来重直言进谏之风,文臣个个以死谏为荣,杀了他反是成全他名留青史。所以盛闻澜也就内心憋气,憋出内伤,也没动过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
最后左边尽数批红,中间的就留了一份给事中的奏疏,至于右边那堆——
盛闻澜把东南倭寇作乱、汤丹铜矿塌陷和天启宝钞贬值的折子暂留下,其他都按照内阁拟票的意见,让魏延芳批红。
魏延芳盖完大印,帮盛闻澜把桌案清理了,看着皇帝留下的三份折子,领会道:“明儿内阁御前议事,需要奴婢派人提前知会他们么?”
知会他们明天议什么,让他们早做准备,省得到了御前,一问三不知。
盛闻澜还不知道这帮奴才的小心思么,不就是寻个由头,看他留了什么折子,好早做打算。
皇帝一叠声地咳嗽,面白如纸,眼圈微红,蕴泛水光,看上去“娇弱病美,楚楚可怜”。
盛熠嗣撩了撩眼皮,将折子推给魏延芳,咳得气儿都快喘不匀了,他裹紧大氅:“就劳烦魏公了。”
魏延芳赶忙为他加了炭火,又找来毛氅为他披上,忧心忡忡地劝:“陛下,道袍薄,时时穿着,小心着凉。”
盛熠嗣撑住扶手,坐起身,由着魏延芳将他裹紧,他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是常在道场里浸泡出的气味。
魏延芳嗅出来了,一转眼珠,默默地松开他,弯着腰侍立旁侧:“那奴婢这就去。”
“去吧。”盛熠嗣裹成了粽子,在榻上蜷缩起来,疲惫地喘息:“朕休息了。”
魏延芳抱起折子,退出西苑暖房。
离开皇帝视线,他打开折子一看。
第一份弹劾状,任六科给事中里一个不知名的小角色,弹劾了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秦恽。状告中指出天启宝钞借钱于民的国策失败,如今宝钞形同废纸,秦恽难辞其咎,至少有其政不察之罪。
而秦恽,正是提出“印发天启宝钞、借钱于民”这一对策的人,他在内阁排第三位,与严陟严杉来往频繁。
第二份是解决东南倭患,赵明德举荐了福建的一个知县,名叫孙崇义,说此人胆识过人,可堪大用,若用他对付倭寇,或可为朝廷分忧。
魏延芳想起来,对付倭寇这事,严陟也举荐了一个人,叫胡凌霍,山东人,是严杉途经山东时招安的山匪。
但皇帝最终选择留下赵明德举荐的折子。魏延芳品出了不寻常。
第三份毫不意外,是云南汤丹铜矿案,从折子的内容看,寥寥数语,说的也只有一个问题,这林家人,是该让他背锅,送去午门行刑,还是就这么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饶他一条性命。
折子来自都察院,上疏人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认为陛下不能轻易杀林子衿,而要细细审问此人,待查出真相,再做定论,若非关进诏狱,或使其死于极刑。
这份折子,一看就受人指点,字斟句酌,其暗含的意味是,林子衿不能死。
为何独留下这三份?且都是于严党不利的折子。
魏延芳看完,回头望了眼西苑。
难不成明儿的议事,这痨鬼皇帝,是要向着赵明德那帮清流了?
【推眼镜】这时候,盛熠嗣还不知道那一鞭子问题的严重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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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份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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