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启朝,庆历十年,冬月十五。
汤丹县衙的囚笼,阴森潮湿,冰寒刺骨,头顶没有天窗,面前只有摇曳的枯黄烛火。
雨水渗入土胚墙壁,沿着房梁滴答落下,墙壁不知被多少煎熬的犯人用指甲抠出数道深痕,墙角的血水早已干涸,乌黑腥臭。
铺在石床上的稻草业已腐烂,发霉的朽木长出耳菇,镣铐冰冷地悬挂在刑具架上,泛着寒意的铁烙正在炭火中炙烤。
等不及将犯人押送到昆明,云南府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宋攀岳快马加鞭赶至汤丹县,亲自省问犯人。
县衙牢狱外兵荒马乱,知县王仁民顾不上打理他引以为豪的美髯,袍服任由雨水打湿,泥点子沾满衣摆,满脚混泥,携着县丞、小旗和司狱卒,分列在县狱门前,翘首以盼。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由远至近,街道上拥堵的百姓三三两两退开行道。
宋攀岳路过林家,此时林家牌匾四分五裂,门口堵满了讨要说法的百姓,正门前的石貔貅后,随意扔了两具赤.身.裸.体的女尸,那面目已看不出是谁了,披发濡雨,盖在脸上。
“这里就是林百元家?”宋攀岳翻身下马。
涕泗横流的百姓扑通跪下去,有个漆黑的汉子膝行上前,被宋攀岳的护卫拦住。宋攀岳抬了抬手,那侍卫让开,汉子上前朝着宋攀岳连连磕头。
老幼妇孺,全城的人都来了,还有许多外县的,此刻也缓缓跪下去,众人齐齐朝宋攀岳磕头。母亲襁褓中的婴儿最是敏感,感受到压抑的气氛,哇哇大哭起来,总角大的孩提受这气氛感染,也随之一起嚎啕。
妇孺啜泣,壮汉落泪,老人泪眼婆娑。
哭声弥漫了整座汤丹县城。
汉子额头磕红,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宋攀岳:“大人,为我们做主啊大人!姓林的骗了咱们,骗了全城的百姓啊大人!”
宋攀岳旁边的侍卫名唤小四,抽了眼面无表情的宋攀岳,朝汉子道:“林家做什么了?怎么就骗了你们?”
“天杀的林家!不得好死啊大人!”抱着婴孩的妇女膝行上前,裙摆在青石板拖出泥印,她抱着大哭的孩子,含恨欲绝:“九月间,林家借着朝廷的名义,与咱们谈生意,说是拿田契、地契、房契、盐铁这些贵要去换那天启宝钞,只要一个月的时间,田契、地契、房契、盐铁收益如数奉还,不仅如此,还多给咱们利息。”
汉子两手撑地,目眦欲裂:“县太爷也说了,那天启宝钞,虽是纸钞,但若想提前赎回田契、房契、地契,也可直接找林家兑回货真价实的铜银,等一个月到,就能用铜银买田契、房契和地契!”
妇女哽咽:“天杀的林家,不肯给百姓们兑换铜银,推说铃山还在挖铜,说铜矿埋得深,一时半会没挖到,宝泉局铸不出铜银。可这挖铜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山塌了,咱们的田地房屋也都没了,要这天启宝钞,有什么用啊!——”
她哭得惨烈,压过了怀中孩子的啼哭,这哭声凄厉得像恶鬼在啸叫,引起了周围百姓的共鸣,大家都围在林家紧闭的门扉前,哭诉着自己的惨状。
奈何提刑按察司的人见得太多,炼出了铁石心肠,个个面无表情,看上去似乎不为所动。
宋攀岳挑了下眉毛,指着貔貅后那两具女尸问:“当街害人陈尸,何人如此大胆?!”
哭诉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人说话,只有不明世事的孩子还在哇哇叫唤,也没有人回头去看那惨状不忍卒视的女尸,她们的下半身都捣烂了,糊满了泥泞和血水,生前必然经过惨无人道的虐待。
小四上前,剑鞘拨开女尸挡脸的头发,两张惨白的脸极为相似,一位中年妇女,即便遭此横祸,含恨死去,亦能看出生前苍白的娴静美丽,而她护在身下的少女,似初绽未绽的花苞,此刻已为暴力撕碎凋零。
宋攀岳眉头紧拧,厉声再问:“这是谁?!”
人们不说话,人群鸦雀无声。
小四清清嗓子,拔出腰间大刀:“谁是罪犯,从实招来!”
抱孩子的妇女回头看了看众人,县民全都低着脑袋,脸快要埋进雪地里,妇女毫无同情怜悯,愤怒的啐骂:“她们活该!”
宋攀岳的视线从两具女尸身上移开,老妪蹒跚上前:“大人,这是林家的女眷,一个林百元的夫人芬娘,一个是林百元的女儿林小米。那天山塌了,大家伙知晓铜银是再换不回来了,县太爷不在,没人给我们做主,县里的民兵就带头冲进林家,替天行道……”
小四无语:“姓林的犯了法,自有我天启朝法律衡罪,哪容得你们这般胡闹!”
妇女哭了起来,大惑不解:“可林家是富商,这般坑害全城百姓,我们还要忍让,这世间果真没有天理了吗?!”
小四有口说不清:“不是要你忍让的意思。”
壮汉追问他:“那官爷是什么意思?大家伙都知道,林家和朝廷走得近,背后有朝廷护着,那我们呢?!我家就指望那两亩田糊口啊,听了姓林的鬼话,什么不换宝钞就有朝廷的人来找咱麻烦,可如今,朝廷的人我们没见到,就只知道那姓林的言而无信!说了十月兑宝钞,拖到了冬月里。大人,没了田契、地契、房契,城里来的地主要把咱的田屋都收走啊大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襁褓婴儿,哥哥去挖铃山埋在里面,遗下孤儿寡母,也需我来照料,可是大人啊,我连这一亩三分地都没了啊!”
这人连珠带炮一阵哭诉,宋攀岳脑仁里嗡嗡直响,黑着脸叱:“胡闹!”
小四不知他叱的是坑害百姓的林家,还是这目无法纪的乡民,叹口气,把刀收回刀鞘里,请宋攀岳的意思:“大人,怎么办?要查杀这母女的凶手么?”
宋攀岳估摸着,铃山坍塌的消息一传出来,必然是群情激奋,一拥而上闯进林家,拖出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女眷,轮番施暴,真要查起来,又是一大摊烂事。
光是铜矿矿难都让提刑按察使司焦头烂额,这事只能当法不责众,算了。
宋攀岳摆摆手,又问:“那林百元呢?”
“死了!”提起他,所有人都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凶相,汉子咬牙切齿:“吃了药死的!”
林百元眼看妻儿饱受酷虐,却无法挽救她们,在大雨倾盆时,他满脸泪水,仰头望天,咬破了舌头底下的毒囊,临死前,他昂首疾呼:“奸佞误国——”
那时群情激愤,没有人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只有愤怒的贫苦民众,失去了家人和赖以为生的一切,在绝望与悲恸中鞭笞他死不瞑目的尸体。
小四附在宋攀岳耳边,悄声道:“大人,王知县来函上也说,林家人都死了,就活了一个,还是因为身在昆明,逃过一劫。活着的那个,就是咱们这回要审的犯人。”
宋攀岳返身上马,民众们怕快马疾蹄,左右让开,宋攀岳扬起马鞭:“谁活着?”
小四在他身后,也上马,一踢马镫:“林家长子,林子衿,年十九岁,在昆明宝泉局当小吏。”
“走!”
围堵的百姓作鸟兽散。
马踏蹄疾,如冰雹接二连三砸在青石板上,又像在擂鼓,轰隆巨响不绝于耳。
铅灰色的天空异常昏沉,飞马驰向县衙大牢。
等候已久的王仁民终于见到了快马。
宋攀岳下了马,把马鞭扔进小四手里,他穿着筒靴,裤腿塞进靴子里,束袖的着装十分干练。
王仁民连忙拱手作揖行礼:“宋大人自昆明赶来,一路辛苦。”
“犯人呢?”宋攀岳问。
王仁民让开道:“关着的。嘴硬着呢,今下午吃了一顿鞭子,仍是什么都不肯说。”
“别把人打死了。”宋攀岳冷漠道,进了牢狱。
王仁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回头朝狱卒使了个眼色:“听到没,下手机灵些。”
狱卒连声附和:“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始终留他口气在。”
另一个没眼力见的狱卒弓背哈腰,大着胆子说荤话:“那小子美着呢,比他妹子还生得漂亮,兄弟们也不忍心打死他。”
宋攀岳侧首,看了他一眼。
王仁民恨这不学无术的玩意儿,烂泥扶不上墙,连话都不会说,遂狠狠给了他一脚。
狱卒憋屈,不敢再大嘴巴了。
“此人乃朝廷重犯。”宋攀岳沉声道:“莫要生出非分之想。”
狱卒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是是!”
“你怎么碰他的?”宋攀岳在牢门前驻足,望向狱中披头散发的年轻人。
那人侧对他们,背靠潮湿的墙壁,抱着膝盖坐在墙角,脑袋斜歪,眼睛是闭着的。
他衣衫褴褛,难以蔽体,乱发覆面,苍白的皮肤染血,刑罚后遗留的淤青乌紫看上去触目惊心,让人难以想象,在经历过严酷的刑拘加身后,这人怎么还好端端活着。
当听见他们出现时,年轻人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宋攀岳捏了捏指骨,提刑按察司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小毛病,比如他的毛病就是审问最有骨气的犯人,眼前这人令他兴致盎然。
狱卒刚经历斥责,不明白眼前这位大人怎么又让说了,他迟疑支吾,唯唯诺诺不敢开口。
“说大声点。”宋攀岳抱起双臂。
王仁民催促:“让你说就说!”
狱卒咽口唾沫,当他回顾起当时的情景,即便没有得逞,也忍不住浑身战栗,他的嗓音也在一并发抖:“送进来的时候,打了几鞭子,没忍心打脸,他穿着湿透的衣服,血把衣服都染湿了。哥几个也是为他好,想给他换身衣裳……”
“嗯。”宋攀岳鼻子里哼了声,视线钉在年轻人身上,如盯准了猎物的猛兽。
那年轻人终于动了下,指尖微颤,然后缓缓抬起眼帘。
狱卒兴奋道:“那皮肤可真白,比醉香楼里的小娘子还白,血是红的,肉是白的,大人若不信,尽可扒了他的衣裳,便知小人此言非虚。”
“怎么没得逞?”宋攀岳喜怒不动声色。
小四瞅瞅那猥琐狱卒,看到他哆嗦的手背上,嵌进肉里的牙印,和破损的拇指大小的肉痂。
狱卒打了个寒战:“他是个疯子!大人您是不知道,他见人就咬,跟疯狗一样!您瞧瞧小人手上这伤,哎哟,肉都咬掉了!不是疯狗是什么?”
狱卒絮絮叨叨以示忠诚:“大人您可得小心些,这林子衿,他是条疯狗。”
一般没有意外就是晚上九点更新~其他时候都是修错字或者改文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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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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