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后,阿梧嫁入太常府,我请命西去,驻守西州,那个洒遍鲜血的地方。
圣上很快允了,为期五载,若能活着回京,便能晋封骠骑大将军,功盖先祖。
临行之前,大哥告诫我,西州虽复,但夷人并不太平,时常还会挑起纷争。
我宽慰他,我从那里活着回来过一次,就能再回来一次。
他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很放心我,还说我是个不会让人失望的人。
阿梧带着两个孩子来送我,顾长清躲在马车里不肯下来。
你看,我没躲着他,他反而要躲着我。
阿梧告诉我,她月初陪顾长清去了景明观,为我点了一盏长明灯,灯一点上却灭了,为此顾长清走遍了方圆百里的道观,点遍了灯。
我转言问顾长清待她好不好,她笑道,没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挺客气的。
还说两人分房睡,各自逍遥。
我说顾家本来就人少,你要多生几个才是。
阿梧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嫁给他是为了报你救命之恩,替顾家延续香火那得另算。”
我问她想要什么,能办到的话我绝不推辞。
她冷哼一声,不再理我,抱着孩子转身走了。
顾长清这时才下了马车,也不走近,远远与我相望。
我冲他笑了一笑,他转身又上了马车。
西州五年,漫天黄沙,我时常独自策马灵丘,对月饮酒,与红绡说话。
有一回碰见一个少年,衣衫褴褛,瘦弱不堪。
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大营,他说西州与大珩不共戴天,他若手中有刀,必取我性命。
我说:“你已饿之将死,为何还不肯忘却心仇?”
他说:“死有何惧?不过一朝闭眼,权当长眠。”
气势如虹,令人动容。
离开之前,我将随身的干粮放在了他的脚边。
再去时,饼未动,少年已成白骨。
我将少年好生掩埋,只觉得与他同病相怜。
或是在西州待的久了,旧疾愈发加重,常常痛到夜不能寐。
回京的路途之中,几度痛到晕厥,许大夫告诫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好生休养,莫要急着下床。
我说那可不行,好不容易在西州熬了这么些年,就差最后一步了,万不能前功尽弃。
许大夫见劝阻无用,只好拿出了一瓶聚气丸,嘱咐我疼痛难忍时服一粒,还将在西州收的小徒阿木尔安排在了我身边。
阿木尔是个地道的西州孩子,生在枯叶城,长在灵丘,年仅五岁便失去了亲人,游荡在黄沙之中,后被许大夫捡回营中。
一开始连官话也不会说,在营中待了三年仍是乡音不改。
比起先前遇见的桀骜少年,阿木尔温和的不像西州人,懂事乖巧,尤其听师父的话。
跟了我之后,日日抱着装有聚气丸的瓷瓶,不肯轻易多给我一粒。
我恐吓他,若再不给我,我便要用鞭子抽他。
他吓得一边流泪,一边紧紧攥着瓷瓶,还是不肯松手。
后来我便不吓他了,也教他一些粗浅的功夫,免受些莫名的欺负。
行至随州,我收到了大哥的家书,信里说大侄子明远已能拎起长枪,小侄子明志也能下地走路了。
这让我心中十分宽慰,愈发想早些归家了。
入城之时,难免又要经过清泉山,我策马去了景明观。
玉川子道长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盘腿坐在榻上,见我来了,笑说:“老道此生还能再见将军,也是一桩幸事。”
随后便说起了关于顾长清的往事。
他说,第一次遇见顾长清,是在东市的老槐树下。
秋风瑟瑟,满地落花,也不知顾长清在树下站了多久,手中攥着三尺白绫。
道长问他为何寻死,他不说话,遥望太常府自顾落泪,而后才说:“家人尽去,无意独留。”
说完便将欲悬颈自缢,被道长救下。
道长将他带回景明观,他绝食不饮,道长又苦言劝说,他还是不从,执意寻死。
直到那一日,我陪娘来为父兄祈福,他在门后听闻我与娘的对话。
我实在记不起还有这么一桩事,老道却说:“将军当日之言,老道亦铭记于心。”
我问他到底说了什么话?我已记不得了。
道长幽幽道:“那时令堂在三清天尊前质问将军为何身为女子却执意要上战场,将军答‘为护家国’,令堂又问‘父兄尚在,如何轮得到你’,将军久不作答,令堂气急掌掴,这时将军才道‘正因山月女儿身,才更该下西州,换父兄归’。”
说着道长顿了一顿:“老道自诩绝尘,今忆将军之言,仍不能平。”
说罢又道:“自那以后,长清便入了道,再未有轻生之举。至于为何还俗,约莫也与将军有关。”
我闻言抬头,殿上三清天尊仍在,俯视众生,从未变过。
而我也已拾不起那时的勇气。
这一次顾长清没来城门迎我,只阿梧来了,说顾长清随永王去燕州巡视,月末才归。
我惊诧顾长清为何与永王同行,阿梧只道:“欲入相阁,必有所依。”
我问她:“难不成顾长清真的想做宰辅?”
阿梧却笑了:“你以为呢?”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太常府当年大火,坊间都传是朝堂之争,不过替人顶灾罢了。
顾长清不可能不知情,这番却又要只身犯险,竟只为一句“国无战事”。
我不知该不该去劝他,更不知我有无资格去劝。
顾长清回永安城那日,我独自策马,去清泉山下迎他。
他看见我,只是怔了一怔,尔后随着永王进了城。
傍晚时分,我们在烟花楼相遇,依旧是临水的楼台,唱曲的人又换了,是我从未听过的民调。
一桌子的菜,我只吃桂花羹,引他生疑。
他说:“你瘦了很多,是病了吗?”
我说:“没有,这几日太累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还没有恭贺你晋封骠骑大将军。”
我笑了一笑道:“这确实是件值得恭贺的事情。”
说着端起酒杯与他对饮,只抿了一口便觉腹痛难忍,又放下了。
这愈发引起他的怀疑,他拿过我手中的酒杯,让小厮换了新茶。
但始终没继续往下问。
从烟花楼出来,顾长清执意送我回府。
我笑了笑没有拒绝,只说:“正好今日不曾策马,赏一赏永安风景也好。”
时逢上元佳节,街上来往如梭,灯火阑珊。
路旁有人猜灯谜,顾长清问我想不想要花灯,我摇头说不想,他却停步解了灯谜。
转头将灯笼递给我,灯笼上书了一行诗:
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我猛然又记起他曾说过的“国无战事”,顺势问起他的仕途。
他说愣了一愣,说还算顺遂。
我点头说顺遂就好,嘱咐他永王性情不定,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说着将灯笼随手赠与一稚子。
顾长清也不恼,侧头问:“担心我吗?”
我说自然担心,我们可是多年老友。
他自顾笑了一笑,神色间掠过一丝讽意。
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来,望着不远处的槐树微微失神。
我想起玉川子道长的话,挡在槐树跟前,说:“我未曾与你说过西州的雪吧?”
他摇了摇头,眼光仍未从槐树上挪开。
我又说:“西州的雪与永安不同,色如黄沙,落在手心也不会化去。”
他闻言依旧兴致缺缺,我这才说:“神策军现在也归我管了,那时他们还不让进府呢!”
他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
我又笑了一笑:“说起来,我是不是该把青商还给你了?”
他却说:“不必了。”尔后又说,“我当时借你,就从未想过要还。”
秋风瑟瑟,道不尽话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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