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补也不是这个弥补法,牵连无辜的人算什么。”燕惊寒冷笑一声,一副这样的小鬼他没见一千也有八百的表情,“她身上沾过人命的,你不管和她说什么,都要小心为上,千万不要被迷惑了!”
“你一直说解心结解心结,我却一直有一点不太明白。”陈霁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像是先前逗弄他的那种嫌弃,倒像是真的不满意了,“可不管是从日记本还是她的反应来看,我觉得能称之为她心结的东西只有一点——就是她这个爹估计之前没有尽什么当爹的责任,黏人的小孩就一直念念不忘,死后还希望‘父亲’来陪自己。那我们只要顺着她的想法来,扮演好她的父亲弥补了她的遗憾不就好了?你看就像刚才,咱们稍微给了她点好脸,她不就不犯病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前前后后这么遛她的意义是什么?”
燕惊寒一时语塞,乍一听陈霁的话好像没什么大错,可他总觉得这小崽子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扮演父亲就能解决这么简单,那她身上何至于那样重的怨念,何至于好像沾手了不止一条人命的模样。
他被陈霁质疑得有些气闷,索性闭上嘴不说话,欻欻从日记本的后面撕下来几张纸。
现在没有黄纸朱砂,只好就地取材,燕惊寒当即咬破手指拿血画了几个符箓出来,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可惜,他那个破脑子能记住的符箓只有最常用的那几种,刚和陈霁吵了几句,心情不好,手底下越画越乱,有几笔甚至不知道哪搁了。
画不下去,燕惊寒索性把那几张烂纸往日记本后面一夹,扔下日记本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爸爸,不开心吗?”声音传来,燕惊寒回头去看,司雪在门口伸出半个头来眨巴着眼睛。獠牙藏在嘴里,也不发疯也不“变异”,乖乖巧巧地站在门口。
燕惊寒忽然心里一跳,好像她真的是个缺人照顾的正常孩子,甚至还挺“懂事”:“爸爸,都怪我不懂事。爸爸是伤员,想吃什么都可以,我已经把肘子烧好了。”
燕惊寒眉头一皱,心说你之前一言不合就要嗷嗷打架,现在这个委屈样子又是在干什么,刚想要试探一下她又是想耍什么花招,谁知让陈霁抢了先。
“这怎么能怪你呢?爸爸只是受伤了心情不好,不怪我们小雪。”陈霁蹬了两下椅子,滑动来到了司雪面前,捏住了她的手,“小雪最棒了对不对?都会照顾爸爸了。那现在爸爸腿不方便,你把爸爸扶起来,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这声音听的燕惊寒一阵鸡皮疙瘩。我的妈呀,没当过爹他还没当过孩子吗?给五六岁的小孩这么说话就算了,这小崽子都十一二岁了,不应该一天问三顿小升初咋样了作业写完了没有吗?
这陈霁怎么还能夹成这样?
司雪低头擦了一下眼泪,细细地哭了两声。
陈霁很耐心地给司雪擦掉了眼泪,又安慰了几句,甚至还做了个鬼脸逗孩子笑。
司雪破涕为笑。
燕惊寒中途几次想要打断,可都被陈霁牢牢把握住了身体控制权,动弹不得。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可司雪和自家老爹都已经其乐融融走到餐厅吃饭去了。
“小雪,爸爸之前工作忙,没能好好陪你。”陈霁不动声色夹了一筷子肘子给司雪。
司雪的眼睛轮了一下,那种泥塑木雕感竟然减少了不少:“是因为我不听话吗?”
“当然不是。”陈霁看着司雪的眼睛认真说道,“只是爸爸之前没有办法好好陪你。现在受伤了,也没法去上班了,刚好留在家里好好陪陪你好不好?”
听了这句话,司雪苍白的脸忽然也有点血色,无神的双目竟然也焕发出一点神采来。她盯着自家老爹看了一阵,忽然一阵委屈泛上心头,低下头去大口吃起米饭来。
燕惊寒把头低下侧着观察了一会儿埋头吃饭的司雪,发现她眼睛里竟然隐隐泛着一点水意。
诡异而奇怪的感觉再次涌上燕惊寒的心头,几次想要打断陈霁说话,都被陈霁强行按了下去。
吃了饭陪她看电视,看了电视,司雪又以“别的小孩都有爸爸妈妈讲睡前故事,只有她从来没有过”为理由,硬缠着老爹给她讲睡前故事。
好像他们成了真父女,而只有燕惊寒一个局外的旁观者。
父亲坐在床边,打开一本书轻轻念着。故事里的小孩因为一次赌气出门而被拐卖,蒙着眼睛上了火车,上了船,去了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父母。
念着念着,司雪的眼泪啪嗒啪嗒流了下来,拽着父亲的衣袖问他当初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走丢的?
“不是你的错小雪,不要责怪自己。”陈霁在床头抽了两张纸给司雪擦眼泪,声音渺远,好像陷入了回忆,“我小时候也丢过一回,我奶奶特别着急,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老太太,找遍了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求着邻居带她到镇上去报警。可我爸回到家里来,却只怪我不听话到处乱跑,又怪她把我带丢了……”
燕惊寒觉得自己眼眶一热,紧接着就有温暖的眼泪夺眶而出,
陈霁哭了。
“好了,不说这些。”陈霁吸溜了两下鼻涕,拍了拍司雪的脸,给她关上灯,“总之,不要听那些‘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都是你不听话’这样的鬼话,也不要总是责怪自己。”
陈霁的眼泪吧嗒落了一滴在司雪的脸上,司雪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意,转瞬即逝,快得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她抱着枕头抬起头来,轻声问道:“那爸爸愿意永远留下来陪我吗?”
听见这句话,燕惊寒猛地一抬头,司雪的眼中早就不见了委屈,黑洞洞的瞳仁在不开灯的房子里更显得深不见底,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他吸进去。
我可怜的女儿。
燕惊寒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句话,他登时警钟大作,张嘴想要大喊:“别!”
这个字还没出口,就被陈霁的另一个字盖了过去。
他说:“好。”
司雪的眼中再次滚落下泪珠来,深色的、凝重的,在不开灯的晚上浓到发黑的泪珠。
泪珠滚落的一瞬间,唯一回响在耳畔的,只有司雪轻轻的细细的哭声,隐隐约约,好像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耳鸣。整个房间山呼海啸般地拧了起来,房间里所有的摆设,深的浅的各种各样的色块全都糅杂在了一起,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的女儿。
我可怜的女儿。
……
司强醒来的时候,天是蒙蒙黑着的。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是不是早上起床该上班了,下意识就觉得是自己要迟到了,于是一咕噜滚了起来。
滚起来之后才觉得左腿生疼,坐着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上午的时候出任务受了伤。左腿骨折了,现在正在家休息呢。
司强不由地苦笑了一声,精神紧绷了太久,好容易放松下来竟然不适应了。
“爸爸?你醒啦?”听到声音了,司强才发现自家闺女端了个凳子坐在床旁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不要再做让小雪担心的事了好吗?”
想到自家孩子五六岁就死了妈,自己又不太顾家,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得闺女照顾自己,司强就觉得愧疚。
他摸了摸司雪的发顶,笑道:“爸爸厉害着呢,爸爸没事。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爸爸没时间在家陪你吗?这不就是个好机会?”
小孩心里藏不住事,司雪听了这话,笑容立马就浮现在了脸上,嘴角压都压不下去,都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他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小孩就高兴地跳了起来:“爸爸,我去做饭!”
司强心想着,这孩子,挥挥手让他去了。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嗡鸣响,司强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忽然产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下午睡了那么久吗?
他坐在床头,思前想后了半天,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听着厨房嗡嗡的油烟机声,莫名其妙地想到,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吃西红柿炒鸡蛋和炒土豆丝。
刚刚小雪有说过这句话吗?
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好像突然被锥子凿了一下,尖锐地疼了起来。他抬起头来,觉得天花板阴沉沉地朝着他逼近下来,逼得他瞳孔都颤抖了起来。
等他甩了甩头再回过神来,竟然又恢复了正常。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过过无数次这个下午了。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了出来,自嘲道自己不会摔成脑震荡了吧。
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想不起来是怎么受伤的了。
他知道自己是做任务受了伤,可是什么任务,具体到底怎么受伤的,却一概想不起来。
坏了坏了,真的摔成脑震荡了。
司强吃晚饭的时候说笑着就把这话和女儿说了,逗得女儿咯咯咯地笑。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从没休过这么长的假,这段时间司雪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司强和很满意,等休假结束再上班的时候精神都好了不少,同事们都打趣他。
于是他更乐意早早回家和孩子相处了——司雪很懂事,学习也很好,几乎不用人操心。
很快,学习好的司雪参加了小升初的考试,考上了市里最好的中学。都说上了初中日子就过得飞快,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弹指就过去了。
司雪确实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几乎没有怎么管过她学习,高考却考了670分
她那天缠着声音对自己说一定要留在河阳省,甚至觉得最好留在永平市。
可河阳有什么好大学呢?就更别说永平了,永平连河阳省会都不是,这不是毁了孩子吗?
两个人大吵一架,司雪性子执拗,硬是绝食了三四天没有吃饭,把自己饿昏了过去。
终于,学校报在海沽市,离永平不太远,北关大学又不至于浪费了司雪的好分数。
他就这样幸福地看着司雪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老,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事业。
而他倔强地窝在永平那个50平的家属楼里,像一枚快凋零的秋天的叶子,风过一次就要抖三抖。
终于,他自认硬朗的身体也垮了下来——给自己做饭的时候再一次摔断了腿。女儿放心不下,要接他去自己家照顾,要他以后再不回永平这间小窝。
司强拗不过,终于答应了,只和女儿说,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他要带走。
这点要求,女儿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他跛着脚收拾屋子,却忽然在书柜上发现了女儿小时候的日记本,粉色的封面都泛黄了,上面还画着幼稚的插图。
他感到心底一阵柔软,想叫女儿过来分享一下“小时候”的回忆。
司强打开本子,随意翻开了几页,发现里面夹着几张揉皱的符箓,好像用过了,已经失了法力。
都是常见的符箓,甚至还有画错的,认出来几张“北帝伏魔”,剩下的甚至有些笔记模糊辨认不清。只是通过已经发黑氧化的颜色来看,不是朱砂所描,定是人血。
他看着这些符箓,好像莫名的熟悉,总觉得自己嘲讽过这个画符人。
再往后翻,纸页上恶狠狠划拉了一个名字,写的力透纸背——
“燕惊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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