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象尤为奇怪,前几日还秋风清爽,暖阳柔和,不过一日便是大雪封山。
冬日还未到呢,有人在她耳边呢喃,告知她外面的雪也是极美的。
美得不真实。
那雪可真大啊,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仿佛这清俊典雅的山之俏脸都被蒙上了一层岁月苍老的痕迹,既山川俊彦,一派大气,又显得苍茫森凉,渺然寂寥。
无疑极冷,她从那天一般高的悬崖山跳下之前,依稀听到一个人在她耳边一直叮嘱她,快跑,快跑....
她反身看到那山顶庙宇之上冲天焚烧的烈焰,那火光并非望不尽,只是忘不掉。
火红带白,像是刀刃切肉,血跟白肉。
从指尖灼刺蔓延诸身脉络,直达灵魂深处,顿然颤栗。
嘶,许轻柯眉心一缩,手掌阖起,纤长白细的手指抓住了棉被一角,睁开眼,指腹感觉到棉被粗布质感,有些凉。
这些年来,每日惊醒都只能抓到这样的冰凉,再无其他。
一时茫然混沌中,也不知外面是否天明,反正已经醒来,左右也是睡不着的。
许青珂醒来,就着昨夜备好的冷水湿润了毛巾,将脸擦净,冷意驱逐了凌晨醒来的些许懵懂,不过还未等擦好脸,院外就有人急切地呼喊着,砰砰砰,还急促敲门。
放下毛巾洗了一把,摆放好,许青珂披上青衫,不慢,但也不快——她知道来者所为何意。
咯吱,门打开了。
“青哥儿,你快走,那些坏蛋老娘们又来了!”牛庆是村里独一户的高大膀子粗,素来嗓门大,讲话粗气,如此粗放言行跟他老爹是村里唯一的铁匠也有关。
以前他跟许青珂一起长大,早已有了兄弟情义,但凡跑腿传信儿这种彰显哥们义气的事儿,他是最积极的,其余村里少年郎都不及他。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每次都来传信,他都觉得这位青哥儿不紧不慢的,一点也不着急。
奥,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还是想早点通知青哥儿,就是这么任性!
哪怕他这般积极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为了.....
“吃了么?”
“哈,还没啊,等下要我陪你一起吃么?”
这人高了许青珂一个头,人高马大的,腆着脸又假装不在意,但眼睛拼命往院子灶房内瞧。
这是邀请呢,还是讨要呢?
“嗯。”许青珂淡淡颔首了,侧步让他进院。
只是这原本堵着门的高大体魄一入了侧边,便让许青珂看到了外面村子小道上匆匆而来的一群人,来势汹汹。
许青珂只瞥了一眼,对牛庆说:“你先进去吧,生好火先。”
牛庆早已且腹中空空,饿得不行,但还记着自家老爹的叮嘱,摇摇头,十分坚定捍卫自己的来意,“说的我好像是奔着吃才来似的,青哥儿,虽说你是我大哥,但你太瘦了,也不知这三年游历都干嘛去了,且那些人忒坏,还会动手,你打不过他们,我可以保护你!”
说罢还握举拳头,显得自己很是英勇强悍。
许青珂看着他,眼里平静,但眸光清澈潋滟,似有几分笑意,端是把牛庆看红了脸,只得转开脸,暗自嘀咕难怪老爹老说自己长得太丑,这村里有哪个少年跟许家青哥儿一比不丑哦,就是那些姑娘家也丑。
两人对话的时候,许青珂的婶婶们已经到了,就算是牛庆这样连三字经开篇也记不住的忘性也能倒背如流对方的话。
“我说青哥儿,这些年不见又长大了啊,看你这出落的啊,可真俊,怕是我家老三留下不少钱财才能将你养得如此好,可怜老三夫妻走得早啊,没看见你这般出色。”
大婶子这边刚说着说着开始哭,二婶子就配合得接上哭声:“可不是,青哥儿这般好看也是老三夫妻在天有灵,可怜他大哥二哥穷的揭不开锅啊,饭儿都吃不上几口,一家老小都饿得不行,还得挤在牛棚里度日,哪有青哥儿一人住着这大院子吃着饱饭来得福气哦~~”
哭着哭着一屁股抹油似地坐地上了。
一气呵成,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抑扬顿挫,情绪衔接无懈可击。
牛庆一脸无语,村子里的人都围拢过来,虽然早知道每年都要上演这么一回,偶尔中秋端午什么的还会多即兴表演一回,但今日这一回是真的别开生面了。
配合相当之完美,跟唱戏似的,若不是台词都差不多,他们都得见者伤心闻着见泪了。
对了,这成语是这么用的?青哥儿是这么教的他们没记错吧。
一群人围拢着看热闹,但许是表演者大多心态如此——观众者多,演艺兴味更足。
于是大早上的鬼哭狼嚎不止休。
那许大家的大婶子看人多,还拉扯出自家的幺女,将之粗鲁拽扔到跟前,如同显摆残次货物,“青哥儿,你看你看啊,这是你的小表妹,你看她都饿瘦成这样了,可怜见的。乡亲们,你们看啊,我家闺女都瘦成这样了,哪比得上青哥儿吃得好啊......”
她哭得这样伤心,说话颠三倒四,反反复复,颇为聒噪,许青珂抬眼看了看那虚弱又木讷的女孩儿,依稀记得这小表妹小她七岁,如今该是十岁了吧,却跟六七岁似的矮小瘦弱。
像是养大的猫崽儿。
不光许青珂这样想,其余人也打量着,心里默默的:莫不是这许大家里真这般穷?所以年年来许三家里“嚎丧”?若是真如此,许三家里本富裕,两夫妻故去后,如今只剩青哥儿一人,接济一些也是应该的,毕竟是血亲嘛,断不该如此凉薄。
见众人反应,牛庆憋得实在忍不住了,怒道:“大婶你这话不对啊,青哥儿这不是吃得好,而是长得好!跟吃没啥关系,不然你瞧瞧猪圈里的母猪!”
他也抓不到重点,就是逮着自己觉得有错的地方死怼。
哭丧的许大婶差点被口水呛死,许二婶一时间也哭不下去了,只本能看看许大家里的幺女,再看看许青珂。
一时面色讪讪。
相比当事人的无言以对,群众却是一片讥笑,人群里的牛铁匠瞪了瞪自己的傻儿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唯一没笑的是许青珂,他的目光轻瞥到小表妹,大概懵懵懂懂中似羞惭,以为牛庆刚刚那番话是说她的,于是把脑袋放得很低很低。
许青珂收回目光,走了两部,到两个婶婶跟前。
一袭青衣极地,靴子干净无尘,也仅此而已,如此少年郎。
但被他看着的两个婶婶越发感觉到压力。
仿佛今年的青哥儿有所不同了,从前可没这样可怕的眼神儿。
就好像是藏匿起来的凶性被放出了似的,颇渗人。
好半响,许青珂才轻缓开口,声音清凉透彻。
“两位婶婶,若要我知你们家穷,无论故意还是有意饿瘦了小表妹,都是无用的,理应再叫上那几个表兄表弟,无论年纪大小,若是比我瘦几斤,我便给你们几斤猪肉。”
嚯!所有人都被许青珂这番论调给惊得不行,就是两个婶婶也一脸青红。
被一个小辈看穿了她们故意饿瘦小幺女来要挟的把戏,的确该羞惭。
但也恼怒——她们的确有儿子,可儿子不管年纪大小,都好生好养胖墩墩的,比纤细单薄的许青珂定然重上许多的,哪里还有半点便宜占。
“青哥儿,你这话不是故意要绝我们许家的后吗,明知你堂哥堂弟都.....”嘴快的许大婶刚想说比你胖,便被许二婶拉了拉,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此前还哭嚎自家孩子饿瘦了,这不是自己打脸么!
若真的贪上几斤几十斤猪肉,饿瘦宝贝儿子,别说自己心疼,自家男人就能把她们活剐了。
想到此处,两个妇女都苦了脸,觉得许青珂真是歹毒。
许二婶便再次胡搅蛮缠起来,“你这法子分明是不好的,哪有这种说法,难道你还希望你堂哥堂弟病弱单薄不成!乡亲们啊,你们看这青哥儿死没良心的,还咒我们老许家子弟血脉呢,真真是该天打雷劈!”
这话重了,村民们也算是看着许青珂好些年,自家小子也多跟他玩得好,自有护犊子之心,于是有责在旁指责起来,可也有些人觉得许青珂的话有点离经叛道。
议论纷纷中。
许青珂突又开口:“两位婶婶,莫要忘了我是童生第一名,纵然五年过去了,童生资格已经无效,但今年我打算再考,你们再如此厮闹,许家长辈们怕是会不悦,毕竟有损家族体面,也影响我复习考试。”
什么!连村民们都惊讶了,而两位婶婶更是惊愕,看着许青珂都说不出话来。
他...他要再考?
“言尽于此,两位婶婶可以回去了,也不必再想其他对策,若我通不过,这院子跟父母所留遗产尽数给你们。若我通过了,一切便是我说了算,劳烦两位婶婶日后莫要大清早叨扰村里安生,青珂在此谢过了。”
这话不软不硬,斯文在理,让人反驳不得。
许家两婶婶仿佛也被许青珂这个突来之言给吓到了,许大婶子有些悻悻:“你这都五年了,还考的上?何必再废那力气呢!还不如早日拿来接济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岂能顾自一个人吃好喝好....”
这话真不好听,但凡哪个读书人都会被气死吧!
许多奉读书为正道的村民大声怒斥,惹得许家两婶婶分外难堪。
“两位婶婶能为自家生计如此费心费力,青珂怎可轻言放弃呢?”
许青珂站在那儿,背靠青山绿意,立于村野之间,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气势,让人悸怕。
众人一时怵然。
半响,许青珂淡淡一笑:“我开玩笑的,只是从前父亲母亲患病沉疴两年,作为儿子侍奉身边本是应该,后守孝三年不入仕考也是应当,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如今时期已过,也该有些打算。”
当年缺考是可惜了,众人这样想。
但看许青珂那安静从容的模样,众人又说不出哪里可惜。
“许青珂当年第一次参加童试就是第一名,那读书的天赋绝不是我们这些村头所有土孩子可比的,许家族老那些人可宝贝了,这些年没少念叨可惜,只是碍于当世孝道还是最重的,也就没说什么了。”
“如今他若要再考,真的回去告状什么的,那些族老势必震怒,这两娘们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议论纷纷。
许家两婶顿坐立不安。
这也是她们的丈夫不肯来的原因——反正族老若是骂了,就说妇人不懂事嘛,跟他们无关。
仔细想想,两个妇人也觉得这买卖不划算,还是回去先吧。
她们打算走,许青珂却想留她们了,“两位婶婶,还请留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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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许家青珂(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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