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没人守门……哦对,被我打发去小厨房了。”丫鬟自言自语,又朝我扭头笑,“阿羽姑娘,那你先在屋中休息会儿,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过往小丫头就是。”
说完,她便朝影壁跑去,引得宫装女子脚步一顿,远远望来。娇媚鲜嫩的容颜,端庄斯文的走姿,想必是哪位妃嫔,来向太后请安。
丫鬟跑到她身边,听不清说了什么,就见她挥手示意,将身后太监呈来的一个盒子递给茗儿,轻启朱唇含笑数句,便转身走了。
这应该是得知太后有客不便打扰。
我立在侧殿门口,又见丫鬟捧着盒子进了左侧殿,这才反应过来,嗨,关我什么事啊,怎么看个没完没了了?
得,我还是好好想想,方才郡主的说辞,会不会有漏洞吧!另外,得赶紧拟封信传出,将今日对话合盘告知谢宁轩,嘱他掩盖事实出入部分呀。
从今日短短对话就能看出,太后绝非不理世事的深宫妇人。当日绣花大赛案,谢宁轩就说过,太后问过他带女子查案一事,今时今日又因奏本再提,更知我们在御青王府那低调的结拜仪式,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或许,这就是圣上九五至尊,未得到太后允准,也只能秘密安排调查牵挂之事的缘故。
这么想着,我越发清晰的认知到,此案调查的谨慎度,恐是历来之最了。
侧殿中,我歪歪坐在桌子边,托腮凝想。香炉正袅袅升着青烟,是郡主一贯喜欢的鹅梨香。桌上,还摆放着一盘精致的瓜果切片,其中几样,我来青朝这么久都没在民间见过,估计是贡品。
进宫前谢宁轩讲述太后喜好时提及,太后将养身体,自年轻时便从不食瓜果。但圣上还是会将贡品先送来慈宁宫挑选,若是郡主下榻,每每都能先人一步品尝到。遇到尤其喜爱的,圣上更是会大手笔拨来,更别提每次出宫带走的一车一车好东西了。
这的确展现了郡主在宫中优渥的宠爱与地位。只是,若太后知道郡主在协助圣上查一桩她反对调查的案件,今天享受到的一切荣宠,还能保住吗?
更甚者,如果太后,真的与案件有所牵连,以郡主的立场,该如何选择呢?
我有些忧愁,坐也坐不住,只想赶紧冲去查案,一刻也别耽搁。好在这时,郡主挑帘,竟也回来了。
“咦,你不陪太后了?”
“过了午睡时辰,太后早就困了。”郡主阖上门,大大的舒了口气,“哎呀,义妹,方才紧张死我了!怎么样,我说的能行吗?”
“嗯……”
“幸亏来之前哥哥说太后知道结拜仪式,嘱咐我了一大堆说辞,今日才没惊慌!”
“嗯?三殿下提前预料到了?”
“是呀,就那天结束后宁轩哥进宫,你不是去齐王府了吗?你前脚走,太后派的嬷嬷后脚就来了,赐了一大堆东西。偏偏结拜的祭台摆设都还没撤,被嬷嬷瞧见了呀。”
竟然是因为这个!
这么说,低调的仪式能传到太后耳中,并非有眼线安插在御青王府了?
肩膀塌下,心口的氤氲吹散了些。还好,还好。
“另外呀,就得说宁轩哥厉害了。他听完哥哥叮嘱,就猜到太后八成要过问。说与其含糊带过,不如就着案子掰扯掰扯,特地告诉了我每个案子该怎么讲,太后可能会抓着哪里不放,问到了该怎么答……”
“啊,原来你今天的说辞都是谢宁轩教过你的呀!”
心中一震,我登时就松了口气。
我说今个儿郡主怎么会主动提及案件,对每个案子了解的同时却又侧重点偏离,似乎都在夸大我的功劳,却又弱化我参与的程度,使其合理化。
如此说,便是谢宁轩对太后熟悉有加,摸清了她的心路历程,提前铺排好了。那么,心思缜密的他必不会疏漏其他几个案件,无论是盗墓贼还是瑶华班,想必有心人都不可能加以利用了。
看来这信可以省了。
大约是读懂了我脸上的松弛与满意,郡主也放松下来,抱起茶杯咕咚灌下一大口。
“好啦,宁轩哥说这就是第一关,过了之后只要咱们小心查案不被抓住马脚,就大可安心啦。行吧,那义妹你说,咱们现在去哪?”
“现在?现在就能走?你不需要等太后醒来吗?”
“太后午睡得一个时辰呢,起来了还要礼佛,不到晚膳时分,她不会再召见我。”郡主大手一挥,熟捻地说,“往常我宿在宫中,一向都是想着法子出来玩,拜见太妃们,瞧瞧皇后和贵妃,与几个公主妹妹聊聊天,才好打发时间嘛。太后知道我这德性,也不会追问啦。”
好吧,不引起格外关注就好。而且郡主也的确没说大话,这一路走来,过往的侍卫都不敢拦不敢问,当真是畅通无阻。
“姐姐,琳妃的朱雀宫付之一炬,那旧址上,再建其他宫殿了吗?”
“建了未央宫呀,现在是贵妃的住处。要去瞧瞧吗?我可以去蹭顿饭。”
新主入住,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查到什么吗?
“对哦,怕是旧物早就不存了,二十年间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主儿了。贵妃是几年前才住进去的,她喜好奢靡,入住前还专门修缮来着。不过你想去看看,倒是很简单。贵妃一向与我走得近,她的外甥女嫁给太子做了侧妃,是自己人。”
“哦,还有这层关系呐。行吧,这个作为后备选择。目前紧要的,还是得先找先帝妃嫔的起居注看看。”
“起居注?”郡主凝眉,“就在内廷司呀。”
“那走吧。有姐姐你在,想必那易主簿应该不会为难阻挡,能让咱们查看过往卷宗的吧?不过还是要想个理由,别让人发现我们的目的。”
郡主转转眼珠子,脚下生风:“这有何妨,跟我来!”
说着,我二人便往宫廷一角去往,一面又聊起太后为郡主择婿。
郡主怅然:“诗云只羡鸳鸯不羡仙……义妹,你和宁轩哥,哥哥和霜玉妹妹,你们怎么都这么幸运?偏我遇不到个钟情的人,就得被赐婚呢?”
到底曾与邱子昂有情,又兼目睹哥哥与有情人终成眷属,郡主自然不似寻常闺中少女,完全不敢肖想两情相悦的婚姻。
其实以她受宠程度,只要心爱之人阶层相距不远,太后都能成全了她。无奈于她而言,芳心如古井,根本无波无澜。
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劝一句缘分未到。
郡主耸耸肩,正要再叹,忽地脚步一顿。她朝不远处走过的一支羽林军张望,喃喃道:“咦,那是谁啊,看着有些眼熟?”
我不明所以,也跟着瞧,瞧不出名堂。
“怎么了姐姐,是遇到熟人了吗?”
郡主侧侧头,又眯眯眼:“大概是看错了,觉得有些面善……也想不起来。罢了,不管了。走吧,内廷司就到了。”
***
内廷司位于皇宫一侧,因着统管后宫诸事,大小管事都忙的不可开交。当郡主敲了敲门口那位的桌子时,他还挺不耐烦:“谁呀,谁呀,没看见我忙着……呦,阳远郡主啊!哎呦,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你是……”郡主叫不上来名。
“奴才小里子,”那主事打着千儿,堆着笑容,“郡主您这是?什么事情还劳您亲自来一趟?差个丫鬟走一趟就好了呀。”
“易主簿呢?”
“呦,易主簿才刚出门,去各宫分发贡品去了。您看需要请他回来吗?”
郡主忙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了。我来主要是想查个记录。”
“什么记录呀?您吩咐。”小里子很恭敬。
郡主一手抱臂,一手捏捏下巴,故作深沉:“翻过年就要到皇后千秋了,我哥哥准备好了礼物,我却瞧着有些眼熟,好像过去我们曾经给哪个宫送过类似的。所以我来是想翻翻账册记录,看看到底送没送过,免得回头重复了,可就难堪了。”
这理由没毛病,小里子也没觉察出不妥,依旧堆着笑:“呦,瞧您说的,御青王府送来的东西一向都是上佳精品,哪个宫收了都很满意呢,怎么敢指责。”
郡主挥挥手:“别废话了,领我去瞧账册吧,我一会儿还得陪太后用膳呢。”
小里子连声应了,随即便引着我们朝后院走去,一面说道:“可郡主呀,这账册多如牛毛,虽以年份分类,却实在冗杂。要不您在外歇着,奴才差人来翻找?”
“不用了,”郡主自有应对之词,“哥哥准备的宝物我可不能先泄露。你们这些人呀,回头知道了再到处一传,我们送礼可就失了惊喜了。”
“瞧郡主说的,奴才们哪敢传御青王府的闲话呦。”
“得了,我就带着丫鬟自己翻翻吧。今天我来的事别给旁人说,免得人家听了笑话,知道了吗?”说罢,郡主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丢给了小里子。
小里子得了便宜,自然乐开怀,请我们进了放置账册的屋子,就知趣的退下了。
这屋子面积不小,内里布置的像是标准的图书馆,一排排书架有序摆放。每个书架也都标记着年份,倒是很好找。
郡主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忙关上门,拉着我就往里面冲,语速飞快:“快找快找!幸好易主簿不在,那老家伙废话多的很,他要是回来听说了,肯定要来恭维我,少不得应付他浪费时间。”
我也不耽搁,与她分工合作,一个找琳妃的,一个翻其他人的。
“康元二十年,康元二十年……”郡主眼睛四处瞟着,嘴里念念有词,“还好先帝时期的账册记录尚未归档。这要是查高宗之前的,可就得去门下省了。”
康元二十年,是琳妃去世的时间,但她是与今太后同年入宫的。我这么想着,便从康元六年的记录开始翻起。先帝的记录放在最外面,最好找。
“康元六年四月初八,上临凤仪宫,考究太子学问,对答如流,龙颜大悦。”
“康元七年端午,上与太子游园,太子侍奉得宜,上悦。”
“康元七年十二月十五,上腹泻,传太医,嘱清淡饮食。太子侍疾,上悦。”
“康元八年正月初二,上与太子对弈,太子胜半子,上悦。”
如此一类的记录,草草翻阅便是繁多。看得出来,元谪太子少年时,深得先帝欢心。除此外,废后胡氏出现的记录也非常多。想必夫妻二人在婚姻的前半程,亦是和和美美,同心同德的。
然而情况,至康元十一年,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康元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上临凤仪宫,与后争执,拂袖。”
“康元十二年二月初一,上临凤仪宫,与后争执,拂袖。”
蜜月期结束了,接下来的记录大幅都是争执。
但太子地位始终未变。
“康元十二年二月初四,上腹泻,传太医,嘱清淡饮食。太子侍疾,上悦。”
“康元十二年九月十九,上宴请山阳大长公主及驸马,驸马携西域舆图进献。上询问边防,太子分析得当,上悦。”
康元十二年,元谪太子不过十五岁,竟然已经可以分析军事边防了。
“康元十四年七月初一,太子生辰,上恩准监国。”
元谪太子弱冠之龄就开始监国了?难怪日后有能力反叛。而父子感情,也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变化。太子出现的记录依旧不少,但“上悦”“龙颜大悦”等词汇几乎再未出现。
难道太子监国、皇权分权,才是父子反目的真实原因?
当然,除了太子母子,宠妃珍妃、琳妃也都没少出现在先帝的起居注中。
“康元十二年六月初四午后,珍嫔食半牙西瓜,呕吐,传太医。上亲临照拂。”
“康元十二年九月十八,旱情未得疏解,上无食欲,未用晚膳。琳嫔制茯苓鸡汤请安,上悦。”
“康元十三年四月初一,琳嫔携多荣公主请安,上赐云锦。”
“康元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晚,后斥珍嫔之顶撞无礼,处笞刑。上阻,与后争执。”
笞刑?
废后竟然对妃嫔施加如此重的刑罚?我赶忙朝后翻了几页,果然看到其他废后欺压后妃,先帝斥之的记录。
废后性情暴戾之说我并不陌生,但大多都来自高岭之变。她烧了半座皇城,杀了无数宫人为己为儿陪葬,的确是个狠人。
相较那勉强可用走投无路之下的扭曲来解释,她本人起居注间的寥寥数笔、不带感情的记录,才真是看的人毛骨悚然。
请安晚了半盏茶,她罚人家跪经十二时辰;宫女打瞌睡误了为她扇风,她罚宫女朝日晷磕头,直至头破血流。元谪太子莫名饭后呕吐,她不由分说先把御膳房所有厨子鞭打一通……
你瞧这条“康元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晚,后于凤仪宫设宴,静贵人因丧父之哀,席间泣啼,后怒,处笞刑”的记录,真是看得人生理不适。
人家静贵人丧父之痛诶,只是影响了她设宴之欢,就……咦,等等,十一月十二晚,这不是先帝起居注中珍嫔被处笞刑那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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