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病

出租车上。

支晴里和乔淮昂坐在后座,靳空在副驾驶位。

乔淮昂时刻注意着支晴里,见她神色比刚在教室好点了,他气恼问:“支晴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支晴里头靠在椅背上:“起床就头疼。”

“那你还来学校?”乔淮昂瞪她:“有全勤奖给你吗?”

“……”

“乔淮昂,你急什么,我你还不了解。”知道他是真心急,支晴里眼睫阖张了下。她狭窄视野的正前方,是副驾靳空偏在一侧的清瘦后背。

顿了顿,她别开眸光说:“我才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支晴里从住到虞枋市,这些年几乎一年小病一回。

到了实在忍耐不了的时候,她也绝对不撑着。

生病就请假休息。

少上两天课不影响考大学。

“之前确实不是,但谁知道现在是不是改性子了。”乔淮昂手托在她脑袋旁边,让她舒服点。

支晴里没吭声了。

靳空肘弯抵在车窗,眼睛瞥过外面熙攘的人流。

想起他最早让支晴里请假的那张草稿纸。

她在上面写的是——

【还有点事,再说吧。】

“支晴里,你今天有什么事要来学校?”靳空转过脸问。

支晴里努力掀起眼皮。

两人对视。

“你不是说。”支晴里脸白唇又淡,显得眸里雾蒙蒙看不清,“10号,要给九里香浇水么。”

“……”

靳空偏转的脖颈一僵。

连带着喉结也缓慢滚了滚。

他盯着支晴里的目光一动不动,良久,唇线一牵,“所以,你说的有点事,就是这个?”

“事确实不大,但怎么办,我答应过你了。”支晴里对上他眼睛。

“就因为这么一件。”

“小事?”

似是觉得荒唐可笑,靳空重复又问了一遍。

他神情沉冷,说话语气实在不算好,支晴里的脾气一下也上来了。她坐直身体,支棱着一股犟劲儿说:“就因为这个!”

靳空眼眸直直看着她:“……”

支晴里也毫不退缩。

今早支晴里从床上坐起,只觉得头疼欲裂,瞬间又跌了回去。她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昨晚洗了冷水澡的原因。

平躺缓了一分钟后,支晴里从床头摸出手机,想打电话给范普开。

请一天假。

锁屏亮了后,支晴里半睁着眼,先看见了最上面的那行,1月10号这个日期。

她脑海里一下就蹦出了之前在馄饨店,靳空和她说的。

——真要做什么,你下次给九里香浇水。

——支晴里,10号记得浇水。

既然她答应过他了。

那不管怎么说。

得浇。

“支晴里,你意思是……就因为要给那破盆栽浇水,你才带病上学的?”乔淮昂终于听明白了,他扭过支晴里的脸,咬牙说:“你行,还做上辛勤园丁了是吧,我家花园以后都交给你得了!”

支晴里:“……”

靳空冷淡神色未敛。

他低睫瞥过乔淮昂放在支晴里脸上的手,停留几秒后,收起眼。

一言不发地转身坐正了副驾。

……

出租车到御岸悦庭门口,门卫示意停车。

想着这车进去还得要登记,支晴里拎起书包,推开她那边车门:“师傅,不用开进去了。”

看到靳空和乔淮昂一并下车,大有送她送到家的架势,支晴里抬了抬下巴:“你俩,坐回去。师傅,麻烦把这两人再送回图南中学。”

她掏出钱包丢给靳空:“药钱和车费,自己拿。”

“……”靳空停在原地没动。

这时,后面又开来一辆车,短促按了下喇叭。

车窗降下,恰好是买菜回来的吴瑾,她探出头说:“晴里,小昂,你们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阿姨,等我一下。”

支晴里走到车旁,拉开副驾坐上去。

她隔着车窗对外面两人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吴阿姨,也捎上我。”门口道路宽阔,乔淮昂偏偏伸腿从靳空面前迈过,跟着支晴里就要往吴瑾车上坐,支晴里边系安全带边看他,“我回去睡觉,乔淮昂,你要跟我一起睡?”

“……”

吴瑾这下也发现了支晴里不正常的脸色,她打高车内温度:“对啊小昂,我会照顾晴里的。还有,那个男生是你们同学吗?快回校上课吧。”

这少年长得倒是真好。

吴瑾多看了两眼。

“那我不坐了,阿姨您带支晴里进去吧。”

乔淮昂一反常态地爽快松手,嘭地合上了车门。

吴瑾升上车窗后起步。

车往前开,支晴里头挨着窗户,余光从后视镜瞥了眼仍站在门卫处的两人。

她乏力闭上眼,实在没精力管他们了。

吴瑾手握方向盘,突然问了一句:“晴里,你昨晚是不是洗澡了?”

支晴里嗯了声。

“那怪不得着凉了,昨天热水器故障,出水不稳定。”吴瑾说,“小愉先回来的,我让她告诉你一声,她没说吗?”

“……”

支晴里缩在座椅上没接话。

这种小事。

孟愉怎么会告诉她呢。

……

上楼进了卧室,看见坐在阳台藤椅上,悠哉晃着腿的乔淮昂,支晴里一点没觉得意外。

她去衣帽间换了睡衣后,乔淮昂才打开玻璃门进来。

“抄小路就是比开车快,翻阳台呢,就是比走正门方便。”他熟练找出遥控器,调好空调温度,又打开房间加湿器,“支晴里,我等会儿回家煲个汤,你睡醒就能直接喝了。”

支晴里躺到床上:“靳空呢。”

乔淮昂替她掖好被子,蹲在床边说:“你操那么多心干嘛,他当然回学校了呗,否则跟我回家吗?”

“……”

“哦,对了。”乔淮昂从口袋拿出支晴里的钱包,放到一边柜子上:“他没动,让我带给你。还冷着个冰脸和我说:‘我替你请假,照顾好她。’多新鲜啊,他以为他谁啊,切。”

“随他吧。你去学校还是回隔壁,也随你。”支晴里说。

乔淮昂手动合上她眼皮:“闭眼,休息。等你睡着我就去煲汤了。”

-

晚上十点,加班的岑君和孟诵恒回到家。

夫妻俩坐在餐厅吃夜宵,孟愉跑下楼跟着吃了点,就被赶去休息了。

饭后,吴瑾切了点水果端上来,她撤着多余的餐具说:“先生太太,晴里病了,几乎快睡了一天,晚上还是小昂叫她起来喝了点汤,就又睡下了。”

孟诵恒闻言放下调羹:“严重吗?”

吴瑾说:“应该是感冒,还有点发热。”

“换季哪有不生病的,倒是小愉,这几年身体养得好了,但也得注意。吴姐,辛苦你明天把小愉房间消消毒,那孩子抵抗力弱。”岑君叉起一块苹果给孟诵恒。

孟诵恒吃完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个视频会议,一会儿你去看看晴里吧。”

岑君说:“知道,你忙你的。”

二楼卧室。

夜晚正是高热反复期,药效发作下,支晴里觉得她整个人烧得昏沉又滚烫。

她瑟缩在被子底下,身体不住地发抖。

意识恍恍惚惚。

无数真实又虚幻的场景不断变化。

或许是因为,白天她一直想着靳空眼睛看着她,抬手往身后抛硬币许愿的画面。

支晴里很应景地梦到了她六岁生日的事。

那时候在青浔。

她还只叫“里里”这一个名字。

生日前一天下午,里里从幼儿园放学回来。

走过那条通向家门的青石板路时,和往常一样,路边照旧闲坐着一群街坊四邻,都是她熟悉的阿姨奶奶,她们似乎每天都聚在这聊天。

“葛姨,前两天你儿子鲁彭从虞枋工作回来,我怎么听他说,里里她父母现在开了家装修公司,赚了不少钱呢,真的假的?”

因为这话里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里里没忍住放慢了脚步。

“是有这么个事。”里里听到住在她家前排的葛奶奶说,“里里父母不光开公司,还早生了个二女儿嘞。”

“啊?”

有人跟着问:“那怎么不见岑君回来看看支姨和里里那孩子,有小的就不要老大了?”

“这你们不知道,岑君和她妈不怎么亲。当年,她们母女俩搬来青浔定居的时候,岑君好像才上小学吧……怕人又不爱讲话的,唉,单亲家庭都这样。这一晃啊,里里都快上一年级了……”

葛奶奶感慨了一下,嘴里瓜子也不嗑了:“后来岑君考大学去了虞枋,天南地北的,一直到毕业结婚,也没再回来过。就是里里丫头,那年不也是我儿子抱回来的。”

“是嘛,我看支姨那么疼里里,还以为就是给女儿搭把手呢。”

路头卖甜糕的钱阿姨惊讶了声。

她刚嫁到这边,对这些陈年往事自然不知道。

“谁说不是呢,我记得那年开春,我家鲁彭突然抱了个孩子回来,说是在虞枋遇到了高中老同学,就是里里她妈。”葛奶奶说,“岑君那会儿估计是养不活这孩子了,自己也不回来……就求我儿子,让他把孩子带回来送给她姥姥。”

“没满月的娃可怜啊,猫崽一样,又瘦又小,偏偏乖得很,谁抱都不哭。”

“哎,要说支姨也不容易,养大了女儿不着家,还丢个小的回来。”钱阿姨忿忿不平说。

葛奶奶沉沉叹息:“我也正为这个恼呢,这不听我儿子说,岑君后来没多久又有了个二女儿,我马上就把这事告诉里里她姥姥了,谁知她姥姥什么话也没说……”

一群人家长里短又唠了几句。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哪家夫妻闹离婚的事上。

里里不听了。

她斜背着小书包,闷头往前走,正撞上了隔壁的唐文琢奶奶。

里里揉着头打招呼:“唐奶奶好。”

远亲不如近邻,唐文琢和支岚一向处得好,也是真疼爱这小里里。

“里里下学了,今天这么早啊。”唐文琢塞了个苹果给她,笑说,“你姥姥在家等你吃饭呢,快回去。”

里里鞠躬,脆生生地说:“好,谢谢唐奶奶。”

打开家门,支岚似是听到了她书包上挂着的铃铛声音,从厨房里探出身:“里里回来了?我再炒个青菜,你自己在院子里玩会儿。”

“好,姥姥。”

里里吸了吸鼻子。

她把书包和苹果放一边,洗过手后,钻进厨房,先给支岚嘴里塞了一块小饼干,“姥姥,你尝尝这个,赵老师发的,可好吃了,我装在口袋带回来的。”

自从这孩子上了幼儿园,老师发什么她都往家带。

支岚擦干净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说,“嗯,好吃,谢谢里里。”

里里搬着小板凳坐过来,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给支岚讲学校发生的事情。

支岚有笑有答地听着。

说到最后,里里小小的身子凑到支岚旁边,还是没忍住问:“姥姥,我还有个妹妹吗?”

支岚盛饭的手一顿,低头看她:“你从哪儿听说的?”

没说没有,那就是有了。

里里没说蹲墙角听来的,她眨了眨眼:“姥姥,那为什么妹妹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

这是她第一次在支岚面前提起有关父母的事。

支岚沉默了很久。

似是在考虑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能不伤害她。

半晌过去,支岚放下手里的碗筷,蹲下身,温声解释说:“里里,你妹妹身体不好,常去医院离不开人。”

这些年,岑君从没有和支岚联系过。

就这事儿,支岚也是听鲁彭他妈葛成花说的。

里里不吭声了。

隔天。

里里六岁生日。

尽管家里就两个人,支岚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在中间摆上蛋糕。

吹完蜡烛后,支岚笑问:“里里许了什么愿望呀?”

里里坐在凳子上,盯着熄灭的蜡烛说:“我希望,我可以经常生病。”

支岚脸上的笑一瞬定住了。

“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回来看我了。”里里捧着稚嫩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支岚:“姥姥,我想知道,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长什么样子。”

“……”

那以后别的孩子再嘲笑她,说她没见过父母的时候。

她就能清楚地说出,她的爸爸妈妈个子高不高,大眼睛还是小眼睛,牵着她的手,温暖不温暖。

她也不再是,记忆力,连一丝父母印象都没有的小孩。

“没有哪家小朋友过生日会许这样的愿望。”

认真听完她的话后,支岚心疼地搂住里里,她另一只手赶紧拍了几下木头桌子,“今年的蜡烛不算数,我的小里里呀,会健健康康,平安快乐地长大,什么灾,什么病都没有!”

里里觉得。

说了不吉利的话要拍木头这件事。

非常不靠谱。

因为这次生日的几天后,家里忽然来了个陌生女人。

旁边还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

女人面容强硬地对她说:“孟星,我是你妈妈。我来带你回家。”

“……”

里里躲到支岚身后不敢露头。

平时被邻居议论,被小孩儿欺负的时候,她是很想见见父母。

但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姥姥,离开青浔。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抗拒。

女人使用全力扭住里里的胳膊,拽着她就要往外走。

这力道让里里觉得恐慌,她一把抱住支岚的腿,摇头说:“姥姥,我不和她走,我不认识她,姥姥我错了,我不要爸爸妈妈了,姥姥……”

“姥姥,我只要你……姥姥……”

她那天哀求了很久很久,天从黄昏到漆黑。

声音也变得哑。

可支岚只是背过身。

没有低头看她。

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在那一瞬间。

里里的眼泪掉了下来:“姥姥,您也……不要我了。”

……

凌晨,岑君坐在支晴里床头,静静地看着她。

像坠入无边无际的噩梦,支晴里全身蒙在被子里,试图蜷缩身体来获得一点点的安全感。她眼睛紧闭着,话里带着哭腔,“姥姥……姥姥您别走。我求求您了,别不要我……”

“……”

岑君脸色暗下来,身体缓慢坐直。

沉默了片刻。

她还是拿毛巾擦去支晴里额头上的热汗,而后,轻轻拍被子安抚她。

也就这一会儿。

支晴里不再对她浑身竖刺,也没法儿顶撞她。

而岑君也不想着驯化这个女儿。

等她睡得安稳了些,岑君转头看向摆在床头柜的,支晴里和支岚的合照。

一老一少,脸上都带着灿烂笑意。

和谐而温馨。

这样美好的画面,岑君却觉得有些刺眼。

“啪嗒”——

她伸手合上相框。

-

支晴里第二天醒来。

睁眼就看见了乔淮昂贴在床头的纸条。

【支晴里,我凌晨爬阳台来找你,一看岑阿姨居然在,吓得我就又跳回去了。(这阴影导致我今早来你家只敢走正门)早上看你睡相优雅,面色红润有光泽,气色比我都好!我就放心了。你好好吃饭,等着我晚上回来制裁你!】

手机上也有两条信息。

都来自靳空。

一条昨晚的。

K:【好点了吗?有没有想吃的。睡个好觉。】

一条是早上七点发来的。

K:【听说没事了。多休息。】

他这轻描淡写地听说——

那只能是听乔淮昂说的了。

支晴里不敢想象靳空是怎么问的乔淮昂,乔淮昂又是怎么欠了吧唧地拿脸对人。

她额角抽了下,“……”

支晴里还发现。

她之前和靳空聊天,就算是讨论题目,他也大多是“嗯”,“对”,“可以”一类的短词。

但昨晚那条信息。

估计是怕手机提示音频繁,打扰她休息。

他直接并起来一块儿发了。

下床前,支晴里点开对话框,给靳空回:【承蒙挂念,活得好好的。】

发送成功。

放下手机,支晴里起床简单洗漱了下,打算去一楼倒水喝。

本以为早午饭时间,该上学的上学了,该上班的上班了,阿姨也买菜去了。

谁知岑君竟然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

看见支晴里下来,岑君端出早饭到餐厅。

除了瘦肉粥,素菜包子外。

她又盛了一碗冰糖雪梨出来。

“梨汤吃完饭再喝。”岑君解开围裙扔一边,没急着上楼,反而拿起平板坐到了餐桌椅子上。

支晴里也安静地坐了过去。

粥有点烫。

她小口吞咽着。

“妈。”

吃到一半,支晴里忽地出声。

她嗓音很轻,还带着点沙哑。

岑君眉目温和了下,“怎么了。”

支晴里捏着勺子,就算勺柄碰到碗边沿,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她说:“妈,您最近,有想姥姥吗?”

“……”

岑君表情微变,但还是压下不虞,“我说过了,以后在家里不许再提这事。”

支晴里不管不顾,她慢慢地垂眼:“姥姥去世以后,我总是梦到她,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支岚走后,支晴里白天在想她,晚上又梦到她。

每一个时间。

都像在经历一场凌迟。

一刀一刀地,从心脏,割向全身所有部位。

锋利而又缓慢。

岑君离开餐桌要往楼上去,支晴里抬睫追问:“妈,姥姥临走前……和您说了些什么。”

4月那场地震。

机场附近的路口发生了严重车祸。

几辆汽车连环相撞。

从青浔来到虞枋,刚下飞机的支岚在其中一辆出租车上。

到医院危急抢救,支岚生前最后的一点时间。

只有岑君在跟前。

岑君拖鞋踩上台阶。

默了许久,丢下一句话离开——

“大人的事少管,她没有留给你的话。”

最近忙不保证更新哦,唯一准时追更晴空的,昵称叫“十一一”的四川读者宝宝,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作话,我特意和你交代一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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