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知道他们能来此做暗卫,大多有亲人死于凉人之手,或是被凉人贩卖至此,沦落风尘,如今闹情绪也在情理之中,便与他们解释道:“不是帮下凉,是帮我们自己。”
“此话怎么讲?”秋妈妈此时脸上并没有平日的八面玲珑,而是正视着苏倾问,她这也是代表了浸月楼的一干人等问的。
苏倾知道她们此时心中的不满情绪,目光坚定郑重地回道:“如今靖北虽家国甫定,但麓山麓云二郡却仍未归还,只要助他夺回王位,便可结束他们十几年来饱受奴役的局面,山河一统。”
“这些凉人的话最不可信!尤其是世子宁风涯最为阴险狡诈,说不定他正要借此机会,把我们都挖出来,清理干净。”一名拉胡琴的先生对凉人明显成见已深,这也难怪,他们常年潜藏被凉人抓捕,对他们只有仇恨与防备。
“就是,你还把屡次想置我们于死地的下凉世子带来这里,我们不就都暴露给他了吗?”舞伎们拉长了音调道,挑着杏眼,对苏倾很是看不顺眼。
“倾姑娘,你这么做,让我们浸月楼的这群人往后还如何在下凉立足!”秋妈妈此时的言辞已是十分凌厉,颇有责怪之意,她在浸月楼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就此毁于一旦。
“你们这一个个都是在做什么?要造反了吗?”一袭红衣的公子从朱漆楼梯走上来,推开雅间镂空雕花的木门,目光凌厉地落在众人身上,道:“难道连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
“当家的!”舞伎们给他说得有些过意不去,扭扭捏捏地娇嗔,她们向来都很听红夜的话。
红夜白了她们一眼,随后神情严肃地道:“此事是我与苏倾一同商议决定的,更何况,还有王上的王令!”
说着,他将手中的一卷绢帛王令展示给众人看,继续道:“我方才已接到靖北密府的快马急报,王上在朝堂之上已任命苏倾为靖北密府的副指挥使!”
这下浸月楼的众人皆端正直起身子,肃容以对,均不敢再造次。
红夜扫视了他们一圈后,将一个锦囊递到苏倾手上道:“这是王上命我交给你的。”
“这是……”苏倾接过那锦囊,打开,竟是从里面倒出来一枚方形小巧的印章。
红夜当着众人的面指着苏倾手上的这枚印章严肃地道:“是靖北暗卫副指挥使的印信,有了它,潜藏在下凉境内所有的靖北暗卫都由你调度差遣。”
而后他转过头,对浸月楼的一干人等厉色道:“见到新任的苏副指挥使还不行礼,难道你们连王命也不遵从了吗!”
秋妈妈这帮人顿时纷纷肃容,恭敬地拱手行礼道:“参见苏副指挥使!”
苏倾看着他们,收了冷若冰霜的面容,目光柔软了下来,心平气和地对他们道:“我知你们在此做暗卫隐藏身份多年并不容易,置身危险之地整日担惊受怕不说,又有多久没见过靖北的家人了?等此事结束,就别再过这种刀口舔血,不见天日的生活,都回靖北好好过日子去吧!”
秋妈妈脸上的神色和缓了许多,又是恭敬地对苏倾一礼道:“苏副指挥使的良苦用心,我们明白了,我们定不辱使命。”
于是这些人终于消除了心中的疑虑与成见,各自散了,都好好准备行动去了。
雅间中,红夜见人都走了,赶紧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才说了那么多话真是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端着茶盏喝了几口,斜晲了一旁的苏倾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怎么样,都当副指挥使了,是不是觉得很风光?”
苏倾望着手中夜忱阑给她的这枚印信,却是沉下脸来,冷声道:“我并没有这么想。”如今她拿了这枚印章,是不是又与他有了扯不清的联系。
红夜一听就不乐意了,言辞尖锐,厉声厉色道:“你知道王上给你这个副指挥使头衔有多不容易吗,那些朝堂重臣可都联名反对的,说是从没有女人担此职权的先例,还是王上力排众议,在朝堂上指着那群人说谁能让麓山麓云二郡归靖,就也给他个副指挥当当!”
此事其中的种种细节,梁钧都已在与他的私信中告知他了。
原来这样一枚小小的印信,却有着如此沉甸甸的分量。苏倾将这枚印章握在手心里,也罢,一切还是等先解决了眼下的事再另行打算吧。
待到出了锦绣雅间之后,夜已深沉,苏倾回房准备就寝。
走过漆黑楼廊的时候,宁风涯正背靠着厢房的雕花门框,半张脸遮挡在了夜色的阴影中,森然道:“早知道这浸月楼的人都是靖北的暗卫,我就应该将他们一网打尽,连根拔除!”
苏倾刹那间欺身到他近前,迅疾地拔出一直藏于袖中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处,冷厉地道:“你答应事成之后要放他们回靖北的!”
宁风涯的后背紧贴在门框上,紧盯着那把锋利泛着寒芒的匕首,用手抵在苏倾的手肘处,试图将它移开,目光却藏着杀伐,阴险难辨。
苏倾没有将匕首移开,而是用力又送进了半分,冰寒地道:“宁风涯,我可以相信你吗?”
此时有微弱的月光照进窗棂,投在了宁风涯半掩在阴影中的脸上,他的头往苏倾的方向动了动,刀刃瞬间就在他的喉头割开一道血痕,可他却是全然不觉,而是对准苏倾的耳边道:“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倾回想起以前做他死侍的时候,从来都是明目张胆地利用她,还真没骗过她,她这才将匕首放下,不再管他,径自走向了通往自己房间的廊道中,传来一句话道:“明日按原计划行事。”
宁风涯看着苏倾的背影,用拇指擦拭了脖颈上被锋利匕首割开的轻微伤口,而后将血迹往自己的冷白殷红的唇边一抹,在夜色雅间镂空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中,嘴角漾起了晦暗不明的笑意。
*
今日的昭明宫格外庄重肃穆,太常寺的礼官们念完了祭天祷文,举行完盛大的仪式规程之后,这位曾经的下凉威远大将军,篡权夺位的逆贼陈泫重身着四爪龙纹蟒袍高坐在王位之上,接受朝臣庆贺,百官跪拜。
原先的蔷贵妃,现今被封为新君王后的谢蔷头戴凤冠,身着翟衣,高坐在后位之上,伴君在侧。
历经了烦琐冗长的登位大典之后,傍晚时分,庆贺筵席便正式开始。
凉宫升月台上烛火亮起了,在乐师的奏乐声中,舞姬们纷纷上台翩然起舞。
苏倾站在升月台下,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与禁军动向,她已经不止一次来升月台了,上回还是给露芙蓉做女婢时来此随行伺候的,不过这里的路线构造倒是没变,她已经在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宁风涯与季严及其手下们跟随着浸月楼的戏班子混入昭明宫后,一行人就不引人注意地脱离了队伍,四散东西,各自行动去了。
苏倾看着戏班子已将行头放置在了升月台下,人员也等候就绪,便问身旁的宁风涯道:“你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谁知宁风涯却是品味似的仔细端详了苏倾一番,不咸不淡地给她丢了句:“你穿这身装扮倒是不错。”说罢便勾起唇角,带着季严离去了。
苏倾微凝双眉,总觉得他对自己还是有诸多隐瞒,比如他下凉暗卫潜伏在宫中的位置,以及他昭明宫中的御林军兵力部署,一切都似乎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
这时,升月台上灯火逐渐暗了下来,忽地只有一缕幽然的红烛光亮起,随之一个婀娜的人影出现在百鸟屏风后,依稀可见。
他身披着大红色鎏金牡丹纹宫装,用纤若柔荑的手理了理云残的鬓軃,晃动了斜插在发髻上的步摇,他以流云广袖掩面,缓缓走出屏风,露出明妆下妩媚绽放的容颜,眼角眉梢让人看一眼就心神欲荡,他微合衣襟,轻起朱唇,柔情似水一般地唱了起来。
斜軃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湿鲛绡。
唱到此处,所有的灯火被一一点亮,能看清他腰如束素,眼如柳丝,提胸送臀,烟视媚行,将一场贵妃出浴图体现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一颦一笑都半含情深半哀怨,就像是被雨水无情凋摧的娇艳牡丹,淋漓散落了一地的残红。
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眼中都再无他物,唯有他幽幽咽咽的唱腔在升月台上回荡……
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
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直到这出折子戏演完,高坐在王位上的陈泫重都一手举着斟满美酒的玉樽,一手弹指在桌案上打着拍子,犹自觉得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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