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人把还未反应过来的老妪扶坐椅子上的时候,时攸的心跳依然没有放慢的意思。
实际上时攸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来人。他身着一袭红衣,被革带勾勒出的腰身精瘦却不失力量,转身对上时攸的视线后轻笑了一声弯了弯眉眼。
这人大概八尺有余,还肉眼可见的强健,即使什么也不做也足够给人以微压,但当时攸抬高了脑袋对上他的眼睛时,却不由自主的因他笑晏晏的模样放松了些许。
察觉到失礼后时攸收回了视线,行礼道谢。
“小事一桩。”章云璟回礼后笑道,很快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朝时攸的方向靠近,但在几步内又停了下来,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敢问姑娘是几时报的官?”
时攸抓着帕子的手猛地收紧,又无奈般缓缓放开:“大概一刻钟也不止了。”
章云璟了然般点了点头,冲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那人抱拳后就朝门外走去。钱顺等人似是被这半道杀出来的人惊得措手不及,只是愣怔着看着他的属下往外走,还不自觉的让出来了一条道。
时攸示意小厮看好老妪,以防她再做出些什么事来,钱顺也连忙清了清嗓子,抬起的手犹豫一番又放下:“你是何人,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她沾的可是人命官司!”
章云璟靠立着,手拨弄着腰间玉佩下的穗子,然后随手将手边的盘子甩向钱顺的方向,盘子擦着他的耳边过去后碎在门前。人群中不住传出惊呼。
时攸没看到章云璟的表情,只看见对面几人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听见他朗声道:“怎么是多管闲事呢,我是这望江楼的厨子,自然得护着我的东家。”
此话一出,不仅是对面,连时攸都略微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章云璟却像才反应过来一般,从怀里拿出了不久前刚刚贴出去的招工的告示:“不过,还差东家点头承认。”
“公子......”时攸拿着告示,望向他的视线有些犹豫,后者却趁着背向其他人的时候冲她眨了眨眼。
时攸愣怔了一下后勾了勾嘴角:“如此甚好。”
即使钱顺反应再慢,也能看得出时攸和章云璟演的戏,一时间气结指着二人说不出话来。
时攸环顾四周,钱顺等人刚刚几乎逼到了大堂中央,结果短短几个瞬息就退到了门边,最后的几人甚至半只脚都跨过了门槛。
围在门前的百姓讨论的重点也发生了偏移,更有几位年轻的小娘子凑在一块低语,脸上飘起红云。
时攸既是气闷又是无奈,最终只是看向了钱顺等人:“现在可以告诉我,尸体何在,证据何在,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了吗?”
“还是说压根就没有这件事,实则是你等故意挑衅!”时攸的语气愈发严厉,百姓也纷纷向钱顺等人投来鄙夷的视线。
“当,当然是确有此事!”钱顺往前走了两步喉头微动,“天气炎热,尸体还停在家中,证据嘛,我们几人都是人证,他在你这吃了饭菜后回家就开始高热不退,在此之前没吃过其他东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吃了什么?”
“脍鱼!”
时攸忽地笑了:“胡言乱语。”
时攸之所以能在三年时间内坐拥望江楼这一京中排的上号的酒楼,其中一点就是她敢于尝试。
在脍鱼只在沿海地区开始流行的时候,时攸就曾前去了解,随后就开始大胆推行这一菜品。既有适合权贵的版本也有适合平民百姓的版本,便宜的不过一碗面钱,倒是一时盛行。
不过时攸清楚,这几天这道菜已经被暂时撤下了,如果是几天前,是断不会有人因为这道菜出事的。
还未等开口,人群外围传来了叫喊声,从中间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府衙的人此时才姗姗来迟。
......
府衙内,时攸等人站在堂下,她也终于看见了所谓的死者,被白布罩住静静停在堂中央。
太阳逐渐西斜,时攸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却看不清楚,因为有一个更大的影子和她的重叠,几乎将她笼罩。
刚刚她本来只想带着掌柜一人,但章云璟却对她的婉言拒绝充耳不闻,硬是跟着来了府衙。
虽然章云璟确实帮了她,但也许是商人的天性,时攸不相信天上有白掉的馅饼,对他还存着几分警惕。
反观章云璟,背手站在他身侧,被掌柜提醒才往后退了半步,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不是站在大堂上等待审问,而是在自家后花园赏景。
察觉到她的目光后章云璟还冲她笑了笑,似乎是在安抚时攸,丝毫不知她的担忧有一半是来自他。
时攸暗叹一声,心里分不清这到底是福是祸,瞥了他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
惊堂木乍响,堂下对众人都望向桌前的府尹。
“堂下众人所为何事?”
老妪又开始哭哭啼啼地诉苦,连带着钱顺几人添油加醋的对时攸那事不关己的态度表示谴责。
又是咒骂了好几句,府尹才抬抬手制止了他们,指向时攸问她有什么辩解。
时攸的视线扫过府尹发青的眼下和通红的眼睛,低头缓声道:“大人,他们在说谎。这道菜这几天压根就没上桌,又何谈害人呢。”
都城临海,但繁荣的城中离海边还是有一段路程的。每天天光未亮时,时攸就会派人去海边采购,把新鲜的活鱼运进店内,鲜活现杀。
但前几天开始,都城便有了大雨将至的预兆,渔民们便开始不再出海了。
“......接连几日闷热不止,几位怎么连这事都没关注到,这每天怕是十分忙碌啊。”
钱顺冷笑了几声,很快朝着府尹一拱手:“大人,小人当然知道最近雨季将至。但也正好证明了,这奸商为了赚钱以次充好!说不定就是用河鱼代替的海鱼。”
时攸语气依旧是不急不缓,偏头示意掌柜把记录了食材采买和使用的簿子递了上去。
“脍鱼这种做法在被发现的同时也被人知道河鱼比海鱼更容易使人腹泻,为了安全,小店从来没有用河鱼做过这道菜,所有的记录都被记录在案,请大人明查。”
府尹随意翻了翻,抬手捋了捋胡子,眼睛一挑:“可这些采买记录都是你的人,如何能保证这簿子的真假啊?”
时攸像是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深吸了一口气就打算张嘴,结果被身后突兀的哂笑打断了。
“嗤。”
听到声音的时攸浑身一麻,被气的。
“你是何人,为何发笑,是对本官有不满吗?”
“回大人,他是小店的厨子。”直觉告诉时攸要是不快点开口保不住章云璟会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在他说话前时攸连忙抢先开口。
至少表面上看是游刃有余了半天的时攸此刻开口倒是平添了几分咬牙切齿:“他工作久了,鼻子不太好,绝对没有不满的意思。”
说着时攸回头看向章云璟,这人却还无辜般眨了眨眼,在她又瞪了一眼后才抿唇称是。
时攸看着他这不情不愿的模样深深觉得自己刚刚一时疏忽,被一副好皮囊勾了心神的样子实在是愚蠢至极。
府尹虽还是有些怀疑,但到底没再说些什么,指了指时攸:“你继续说。”
“采买和使用都是会涉及到银钱的。小店账簿和采买簿子都可一一对应,账簿又牵连甚广,想要在这上面做手脚实属不易。若我真想害人,先不提我为什么要在自家酒楼行事,单看如此大费周章,至少也得有些仇怨才值得,但我与事主无冤无仇,这么大费周章地害他实在没有道理。”
府尹似是被她说服,缓缓点了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哎呦大人,您可千万别被他蒙骗了,她说账簿没问题就没问题了,谁知道有没有暗账,做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说不定以次充好贪了不少银子呢。”
“嗯,有理有理。”府尹又摸了摸胡子,另一只手在簿子上点了点。
时攸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那一块衣服皱巴巴的蜷成一团,直到鼻尖突然传来一阵桂花香气。
桂花?
时攸混沌的大脑猛地清醒了过来,这时节哪来的桂花?
手心突然痒痒的,时攸刚松开衣服,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东西,她趁着周围人没注意到低头看了一眼,一个小香囊静静躺在手中,散发着阵阵香气。
“我可以帮你。”
时攸愣怔了一下,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香囊。她自然是发现了章云璟身份的不同寻常,好像对于平常人而言十分棘手的事他只要说句话就能解决。此时的低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沉默了片刻,时攸摇了摇头,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但并没有接着说些什么。
她抬头看向府尹:“大人,既然钱顺他们如此信誓旦旦地说我以次充好,虚造账目,想必是拿了确凿的证据。门外这么多百姓看着,不妨让他们拿出来,对着这么多双眼睛,也免得日后有人说大人判案有失偏颇。”
说罢,时攸直直望着府尹的眼睛,眼见他偏头清咳了几声:“这是自然,本官判案一向是公正的。”说着看向钱顺,“你们几人,到底有何证据?”
钱顺几人倒也不慌乱,对着府尹谄媚地笑了笑:“当然有证据,我这证据可是人证,就是他们望江楼的人。”
堂外一人被带了上来,本就瘦瘦小小的个子在衙役面前硬是又缩了几分,时不时抬眼往周围望一圈,当对上时攸的视线时浑身一抖,彻底低着头不再抬头乱看了。
“小人石头,见过大人。”
石头蜷缩着伏在地上,在听到问话后哆嗦了一下继续道:“小人,小人发现东家偷偷在废弃的库房里堆了好几个篓子,一时好奇趁着别人不注意进去看了看,发现里面全是死鱼,也没有用冰,天气炎热有些都开始发臭了。”
“小人不愿意相信东家是这种人,可等小人下工前再偷偷去看的时候发现那些鱼少了许多,想来,想来是被东家用在......”
虽然他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能猜到后面的话。
石头又猛地磕了几个响头:“大人,小人虽然低贱,但也心中也有仁义,是万万不能看着东家如此行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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