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送至邻近城邑后,五人于当日便抵达了血蔓蛇泽。
整片泽地被淡薄的血色雾气覆盖。雾气缭绕间,日光亦显黯淡,唯余幽光缕缕,游离于雾中。
钟离檀对白梧施下安眠术,将它纳入怀中。
一行人踏入泽地深处,不久,到达泽地核心区域——一片蔚为壮观的血蔓藤林。
血蔓藤交织成网,蟠结互绕,形成一道道纷繁错杂的天然屏障。藤蔓表面覆以细密层叠的赤色鳞片,于幽芒下折射出媚中带煞的光泽。而蔓间缝隙,各式异卉绽放,竞相吐露着甜腻的花香。
再进一步,则是一片深邃莫测的水域横亘眼前,水面静谧如镜,倒映着斑驳绿光,而渊下暗流湍急,隐伏危机。
不时有血光一抹,于水底潜行而过,似在窥视这一行擅闯其领地的不速之客。
钟离檀缓步前行,群萤翩翩,环绕她身侧而过,于空中散下点点流光。
蛇泽仍是一如往昔般暗藏凶险,但她隐约感知到某种微妙异变,却又如镜花水月,难以捕捉其确切痕迹。
其余几人亦有所感,皆敛神静气,谨然戒备。独祈夜槐神色疏懒,漫不经意地提议:“如此太费时了,分头找,看看那条丑蛇究竟龟缩在哪个阴暗角落。”不等几人作答,她身形便倏忽而逝,化入一片血雾中。
钟离檀部署道:“青颖、阿珂、秦娘子,你们向东北方搜寻。我赴南向寻找。若有发现,即传音相告。”
“师姐你独自一人,行吗?”兰珂担忧道。
钟离檀:“蛇毒已去其多半,不必担心。你们要多加小心,切勿轻忽大意。”
孟青颖颔首:“师姐宽心,我与秦娘子会照看好阿珂的。”
随即,四人分作两队,各自出发寻找墨青鳞。
沿途一路,钟离檀仅遇到几只袭击她的妖怪,此外,别无异常。
正当她疑虑初时的异感或为错觉时,恍然发觉自己已行至蛇泽边缘,面前出现一座为血蔓藤缠绕,半遮半掩的古废墟,貌似一处远古祭祀圣地。
步入遗迹,但见石像崩裂,散落一地,更有神秘图腾遍布,形态宛若一对双瞳。
钟离檀凝视图腾,熟稔感油然而生,正欲细察,四周血雾翻腾,倏忽间将她裹挟吞噬。然此异象骤起骤落,未待她施术驱散,血雾便已如晨雾,消散无踪。
旭日皎皎,如练洒于重峦峻岭上,轻云渺然缭绕其间。山脚下的村落,数缕炊烟袅袅升空,一派安详恬淡的景象。
钟离檀立身于一山间平台,耳闻林叶瑟瑟,鸟语与虫声相和。复有山风徐来,拂面生凉,触感细腻分明。
她心生恍惚,怀疑此景或是幻境所现?
不,不是幻境,时间的流速,世间万物的形态,以及她的五官感知,皆无异状,她亦未捕捉到丝毫奇异的能量波动。
思及那神秘古遗迹,钟离檀心中一动,莫非那其中藏有强大的传送阵法,故能于无声无息间,将她带至此地?
蹙眉凝思须臾,微风送来一缕微渺声音,似远还近。
“怪物!小怪物!”
“打死你个怪物!谁许你出来的,你不许出现在我们面前。”
“若不是巫祝大人不让你死,咱们早打死你了,滚回你的地窖去!”
钟离檀辨出声音源头,左手掐出灵印,双指擦眸而过,眸中瞬即映出一幕朦胧画面。
一条河环绕村落潺潺流淌,河畔上,几名十来岁的男童正围着一小女孩,恶狠狠地骂她“怪物”“邪祟”,不时以拳脚踢打。
岸上另有一女孩怯生生地劝阻他们,但并未奏效,反遭他们恐吓辱骂,称今年村子歉收,他们全村人吃不饱,都是这“小怪物”带来的厄运。
那女孩默默承受殴打,如刺猬般蜷缩身子,全程未发出一丝声音。直至他们打骂尽兴而去,她仍保持着蜷曲姿势,曝于炎日炙烤下的滚烫滩涂上,一动不动。
若非钟离檀施窥微术,探得女孩仍存微弱气息,否则几乎快要以为她已死去了。
近一刻钟后,那小小的身躯终于有了微弱动静,四肢僵硬地舒展,转而侧躺于地,又过了半刻钟,才摇摇晃晃爬起身,向河中走去。
钟离檀本无意现身,毕竟她仍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且周遭有无暗藏的危险,但眼见那女孩似有决绝轻生之意,犹豫稍瞬,她还是飞身降于河滩,扬手运转灵力,将河水已没过小腿的女孩吸拽了回来。
女孩踉跄后跌,摔倒在碎石遍布的滩涂上,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钟离檀这才得以看清女孩全貌。衣衫褴褛,似经年累月未曾更换,双脚或因常年赤足行走而布满尘垢厚茧。体瘦如柴,几若骷髅裹衣,两臂松垂,不见丁点肉色。
蓬发下是一张灰土与血污交织的小脸,眉梢与眼角似在受殴间所伤,血迹模糊,致使眼眶粘连,只能闭着眼将面庞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你会法术,你是神仙还是妖怪?”脆生生的稚嫩声音,年岁难辨。
钟离檀不答,反问:“方才,你是想寻死吗?”
“我没有想死,我只是想试一试,我会不会死......”女孩又问,“你是妖怪的话,能带我走吗?”
钟离檀默然片刻,启口:“为何?”
女孩伸出灰扑扑的手,摊开掌心道:“因为我也是怪物。同类不就是应该和同类待在一块儿吗?”
钟离檀瞳仁骤缩,心若受千钧重击,神思震荡,以至于步履微跄,不自主退后半步。她并非因女孩的话而骇然,而是看见那小小的掌心之中,三道流水漩涡纹,历历分明,赫然在目。
见钟离檀默然不答,女孩收回手,环抱双膝,平静地说道:“你若是不愿,便算了。”
“你叫什么名字?”钟离檀竭力平复心潮,目不转瞬地盯着女孩。
女孩的回答直接而简单:“我就叫小怪物。”语气并无丝毫自卑与躲闪。
钟离檀望向村舍方向,连连追问:“此乃何地?你年岁几何?双亲安在?”
女孩全无对陌生人的戒备心,问什么便答什么。她慢吞吞地抬手,指向面前的河水,“这是檀水河。”复又指向身后的山,“这是钟离山。我七岁了,娘亲死了,爹爹......”
她仰首望天,似在估算时辰,随后说道:“我爹爹喝醉了,正在家中睡觉。”
钟离檀只觉头脑晕眩,心魂迷乱,此非幻境,她也并非是被传送于此。
那如何解释眼前这一幕?
她为何会重返儿时?为何会亲眼见到幼时的自己?
“你怎么不说话了?”女孩突然开口问。
钟离檀稳定身形,神色复杂地凝视女孩,凝视这个她全无记忆的幼小的自己。
对于遗失的这段过往,她一直抱着无谓态度。毕竟百年岁月长河,匆匆十数载,犹如逝水无痕,遗忘便也成了理所当然。
然而此刻,亲临其境,目睹往昔自我,那份尘封已久的好奇与探究心,仿佛瞬息间被全然唤醒,驱使着她开口问:“为何村里人视你为异类?”
女孩好似觉得她问得多余,语气有些不高兴:“你看见我的手了呀,和别人都不一样,巫祝大人说我是不祥之物,生下来就不会哭叫,不仅克死了娘亲,还屡屡为村子带来灾祸厄运。”
不,不是这样的,钟离檀想这么说,但猛然间,她感到身体正疾速变轻,似有莫名的力量正在将她吸入虚空。
怀中安睡的白梧亦被此突变惊醒,小脑袋自衣襟间探出,发出阵阵惊恐的“叽叽”声。
女孩被白梧叫声吸引,尽管血污糊眼,目不能视,仍好奇地转头问:“是什么声音?”
钟离檀察觉到自己要离开了,没有时间了,万般疑问也只能抑下。她疾声道:“听着,七年后,会有一个叫做姬钰的女人带你离开此地,记住这个名字,记住她。”
女孩面露困惑,没有回答。
钟离檀身形渐隐于风中,声音愈发高昂激越,几欲撕裂空气:“你不会死,你会活下去的,记住这个名字,她会带你走,记住。”
“......我记住了。”女孩低声道。
言罢,风息声止,一切归于平静。
女孩虽目不能视,却能感知那份存在的消逝,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半空,轻轻地问了一句:“你……走了吗?”
四周唯余河水潺潺,回应着她的疑问。
女孩转回头,下巴搁在膝上,仍面对着湍流不息的河水静坐,直至夜幕降临,夜色铺展,缓缓将她那瘦小身躯彻底拥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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