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乐坊内合意楼,是坊中占地最广、层累至数十重的闳宇崇楼。名字承其本意,寓意入此楼者,皆可称心遂意,尽得欢愉。
楼内每层皆别有洞天,娱戏纷纭,无所不有。自珍馐佳酿,至观剧斗兽、赌局欢场。尘世万千**,皆可于此寻得慰藉。
是以合意楼独步偕乐坊,成一方胜景,灯烛辉煌,笑语喧沸,热闹之极。
于此喧嚣中,唯有顶层略显静谧,不设歌舞宴所,仅设数十间雅室,供玩兴已阑的客人休憩。
此刻,自角落厢房延伸的走廊上,长椅横陈,数十“人”影依次而坐,钟离檀亦身列其间。她端然居中,一袭素袍皎然出尘,与两侧五彩斑斓的妖物形成鲜明对照。
她正闭目凝神,右侧忽有时断时续的啜泣声传来,频频扰她清思。
她睁眼,斜目微瞥,恰与身旁那雄性黄脚三趾鹑妖目光相遇,四目相对间,欲再闭眼,已是来不及了。
鹑妖转身,面朝钟离檀泣诉:“道长来寻秦娘子作甚?莫非也是情路坎坷,道侣弃你而去,来寻其下落的?”
钟离檀不欲应和,而鹑妖似也不需要她的回应,自语道:“道长或有不知,我的爱侣乃是酆城鹑妖中的绝色,体貌魁梧,倍余于我,颈间红褐绒羽,耀目如霞。昔日她倾心于我,知我最嗜甘旨楼的汤烹介虫、爆炒蚍蜉,时常带来给我。”
说及此处,鹑妖面颊微酡,手指不自觉地捻搓,“而后不久......我们的雏鸟便破壳而出了,三只小鸟崽憨态可掬,惹人怜甚。道长,你想看看吗?”
不待钟离檀有所回应,鹑妖便自顾自取出圆镜,镜内映现出一处温馨巢穴,三只雏鸟正于其间嬉戏。
钟离檀侧首,默然无语。
鹑妖不在意钟离檀的冷淡,继续以哀切声诉道:“我日夜辛勤抚育鸟崽,她竟抛下我另结新欢。我去寻她,她还避而不见,如今倒好,更是直接消失了。道长你说,她怎能如此狠心?她的心肝莫不是石头化的?”
鹑妖悲不自胜,放声号泣,情绪失控下,微露妖形,面颊半覆细羽,泪滴沾湿绒毫,化作斑斑泪痕。
如坐针毡原是这般滋味。钟离檀望向队伍起首的房间,方有人影离去,轮到自己约莫还需半个时辰。
心下渐渐萌生退意。
祈夜槐此人本就不可信,探她底细又有何用?实是多此一举。
她刚欲起身,左侧忽然横出一健壮手臂,越过她,紧紧攥住鹑妖的手。余光瞥及,是一雌性鹰妖,身披褐翎,神态豪迈。
鹰妖劝慰鹑妖忘了那负心鸟,专心抚育子嗣,莫似她一般疏于教子,竟叫鹰崽子为一只小兔妖引诱,私奔而去,简直是鹰门之耻!
鹰妖和鹑妖越聊越投机,身子不断靠近,十爪相扣,浑然忘了她二人之间,尚有一人静坐其中。
钟离檀素性沉稳少躁,目下则略感不耐。其右,哀怨气酸涩若雾,渐次弥漫。其左,愤懑之气,辛烈刺鼻。两种气味交杂,更添心中躁意。
耐心将尽时,鼻端忽地掠过一缕深邃幽渺的檀香,尾韵中又隐带清新兰香。
熟悉的气息令钟离檀神色一凛,目光疾扫长廊内外,但见倦客稀疏,并不见那邪魅的白影踪迹。
莫非是幻觉?宛若昨夜,颈后那难以名状的忽冷忽热感。
那个危险的女人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乃至其指尖温度、呼吸气息亦被她记住了。
钟离檀面无表情地起身,一把提起鹑妖后颈,掷入鹰妖怀中,继而翕然落座于鹑妖的位置上,周身寒气凛然,人莫敢近。
半个时辰后,前一人自房内走出。立于门扉一侧,形貌浑圆,头扎总角髻的侏儒,对钟离檀躬身笑道:“贵客请进。”
钟离檀起身入内,室内明亮宽敞,地面通铺柔软的地毯。室内正中,安放一张黄梨木长案,上置酒器香炉,炉烟袅袅,香氛淡雅。
几案后约一丈远处,两侧屋柱间悬挂轻薄纱幔。纱幔后隐约可见一张软榻。身着红衣的女人半倚于榻上,左手握一柄岫玉雕琢的烟杆,烟丝缭绕间,面容若隐若现,如隔雾看花,平添几分不可言喻的韵味。
“客人请坐。”女人声线柔媚,语调却显出几分清冷。
钟离檀至案前盘膝坐定,目光穿透轻纱,望向那模糊身影。
女人姿态依旧慵懒,只是将手中那柄岫玉烟杆移至唇边,吞吐间,云雾缭绕,“钟离真人素以清逸高洁著称,此番屈身至风月之地,所为何事?”
钟离檀:“你经营何种营生,我便是为何而来。”
“哦?”女人自软榻起身,向纱幔款款走近。
不多时,纱幔一角被晶莹透绿的烟杆轻轻挑起。随后,一只涂满鲜艳蔻丹的手,映衬着下方皓白如玉的手腕,一同映入钟离檀眼帘。
钟离檀目光上移,女人的面容一如先前所闻之声,明艳妩媚。她记得此花妖的本体是朔漠玫瑰,一种极致艳丽的花卉,其色如火,其香似蜜。
女人至案前坐下,一手环于腰际,另一手则执烟杆,悠然自得地轻吸一口:“那么真人是想打探什么消息呢?”
“打听一个人。”
“谁?”
钟离檀直视女人那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缓缓说道:“九幽府主,祈夜槐。”
女人蛾眉微扬,手中烟杆于案面轻叩两下,发出脆响,“此人的消息,可是价值不菲,真人出得起价吗?”
“随你开价。”
女人似笑非笑:“真人还真是豪气干云啊。既如此,便请问吧,是想打探此人哪些消息?”
钟离檀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一切。”
女人的目光在钟离檀静然无澜的面上掠过,语含深意:“真人可知,以往有客人前来,欲求一人的详尽消息,大抵不过两类缘由。”
钟离檀注视女人,不发一语。
“一是寻仇,欲探出对方的弱点,伺机除之而后快。”女人缓缓吐出一口袅袅上升的烟圈,随后指尖轻弹,烟灰纷落,语调也随之变得缓慢而深沉,“这二嘛,便是追爱,欲尽晓对方的一切,以图得偿所愿,共赴红尘。”
“不知钟离真人此行,是为前者而来还是后者?”
钟离檀语气淡漠地反问:“我却不知此间买卖消息,还需交代目的。”
“呵,是我多嘴了,真人勿怪。容我想想啊,当如何为真人详尽道来。”女人放下烟杆,修长的手指轻叩颊畔,似是在整理思绪。
“此人出身倒也无甚出奇。真人应当知晓,鬼蜮乃是地府放逐那些罪孽深重、冥顽不化的恶鬼之地。那祈夜槐不过是这万千恶鬼中的一员罢了。”
“至于到了鬼蜮,无非就是大鬼吞小鬼,强者诛弱者,各凭本事活下来。虽说她现在成了府主,可指不定哪日,便会被其它恶鬼拉下王座,杀了,吞了。”
“至于其余之事,真人若不具体问,我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钟离檀目光锐利如炬,直透入女人眸心深处:“那便回答我,为何要与我做交易?”不待女人回应,她已侧首,眼神若风,卷动起纱幔。只见其后软榻下,似有一人影在奋力挣扎。
“以及,你打算何时放真正的秦娘子出来。”钟离檀目光再次落于女人面上,口吻平淡地吐出三字,“祈夜槐。”
被一语道破身份,女人非但不恼,眼中反添笑意,继而容颜蜕变,恢复了原貌。左耳垂处,银蝶耳环在明亮光线下闪烁,银光流转间,仿佛真有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噫,怎又遭真人慧眼识破,此番伪装本座可花费了不少心思,真人究竟是如何窥破的?”
“秦娘子本体乃朔漠玫瑰,此花喜热惧寒,房内岂会阴寒至此。”钟离檀起身至软榻,俯身将榻下真正的秦欢颜救出,解开其周身束缚。
秦欢颜因妖力受制,适才只能凭肉身之力扭动挣扎,此刻一袭红衣凌乱无章,发鬓散落。禁制一解,她即怒目圆睁,冲着祈夜槐的背影破口大骂:“祈夜槐你个疯鬼!一进门就把我绑了藏床下,吃错哪门子药了你,跑老娘这来发癫犯病。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骂得真脏。”祈夜槐嘴角微撇,伸指抵住耳孔,屏蔽那不绝于耳的骂声。
秦欢颜怒气稍减后,方才收住连珠炮般的脏话,转而留意到身旁解救自己的人。原本仅打算随意敷衍一句道谢便罢,但目光甫一触及钟离檀面容,便是看直了眼,挪不开了。
她那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怒容与语调,瞬间化为温柔细语:“莫非眼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钟离真人?小女子秦欢颜,得见真人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钟离檀淡淡颔首回礼:“秦娘子。”
“真人无需如此见外,直呼欢颜即可。”秦欢颜急忙整顿衣衫,梳理散乱青丝。
祈夜槐听得秦欢颜那佯作娇媚的声音,心底恶寒,讽道:“恶心不恶心。”
秦欢颜狠狠剜她一眼,便又转向钟离檀,面色柔和地道谢:“方才若非真人仗义援手,欢颜恐已命丧此恶鬼之手,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祈夜槐白眼一翻,兀自拎起酒壶,自斟自饮。
“真人请上座,若是想打听这恶鬼之事,找我便是找对了人。酆城之中,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秦欢颜引领钟离檀回归案旁。
祈夜槐轻嗤:“本尊既已在此,何须再向你打听?你先出去,本座有要事与真人相商。”
秦欢颜冷声以对:“这是我地盘,凭何让我走?要走也是你走。你走,莫在我跟前碍眼生厌。”
祈夜槐未再与她斗嘴,只是默然啜饮,唇瓣沾了酒液,更添几分晶莹润泽。
她抬眼望向钟离檀,二人视线于空中交汇,仅片刻,钟离檀便转视秦欢颜道:“秦娘子,我确有事与此人交谈,可否暂借贵地一晌?”
秦欢颜几无迟疑,应声答:“真人有所求,欢颜自然应允。”
她向钟离檀靠近一步,缓声道:“只是......不知真人谈完正事,可否稍假闲暇,与欢颜小坐片时,共叙闲情?”
钟离檀立定未动,腰肢微向后仰,有意无意间拉开了与秦欢颜的距离。
五感中,她的嗅觉尤为敏锐,秦欢颜周身所散发的浓郁花香,虽芬芳满溢,袭人欲醉,却令她略感不适。
“适可而止吧你。”祈夜槐耐性消磨殆尽,重重搁下酒杯。
秦欢颜冷哼一声,又上上下下骂了祈夜槐一遭,方才转身,翩然离室。
祈夜槐朝仍站着的钟离檀微扬下巴,示意道:“坐,本座与真人此番谈话想必不会太快结束,站着岂不累人。”
“爱情保安”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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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寻消问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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