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黄,雪簌簌。
天气很糟,午后洛城官道上,一列进京的车队却没有放弃赶路,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在雪地里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辙印。
中间一辆最大的乌蓬马车中,一个双髻绿袄的小丫鬟刚掀开车窗帘子想往外瞧,疾风卷着雪花呼呼往车厢里灌。小丫鬟还未探出头又缩回来,把帘子捂紧,不过吹了一阵北风,已经双手冰凉。
她赶紧拿出掐丝菱花玉棍,将炉火挑旺,摊开双手煨着火,缩着脖子憋嘴道:“小姐,才到洛城已经这么冷了,京都不知道冷成什么样,还是我们岭南好。”
车厢中暖和,王瑾外面只着一件浅藕色莲花暗纹对襟夹棉襦裙,正斜倚在虎皮长椅上看书。
她放下书莞尔一笑,如葱的指尖轻点一下小丫鬟的额头:“你这小妮子,才刚离家几天就开始想家,张口闭口就是岭南。”
小丫鬟用手捂住额头,杏眼圆睁,极其忠心地分辩道:“没有的事,小姐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杏儿不想家,只是怕冷罢了。”
杏儿自小在岭南长大,从没出过远门。王瑾耐心解释道:“洛城是京都卫城,我们今晚宿在洛城,明日傍晚便能到京都,两城只相距一天车程,冷得到哪里去。”
王瑾长得极美,肤若凝脂,眉如远山含黛,尤其是那双微挑的凤眼,此刻蕴着笑意,灵动中带着妩媚。
饶是已经看惯,杏儿还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神,心中叹息:可怜小姐这般人才,婚事却不能自主。
想到小姐那素未蒙面的未婚夫,她忍不住道:“小姐,你说这崔家二公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样?”
王瑾敛起笑意,凝眸沉吟片刻道:“传闻崔家二公子崔灏才学出众,长相芝兰玉树,让无数京中女子梦萦魂牵。只是他性子极冷,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心仪之人。既然众人都这么说,应该并非空穴来风。”
杏儿听罢小脸却皱成一团,更加发愁了:“要说崔家二公子真有这么好,兰夫人会这么好心专程接小姐进京?她不紧赶着捞给自己女儿王瑜当女婿?崔公子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车厢里很静,雪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王瑾轻叹一口气。
此番父亲派人接她进京,是为了履行母亲生前帮她定下的婚约,嫁给崔家二公子崔灏。
继母兰氏不好相与,进京后定是如履薄冰。
王瑾南珠耳珰轻摇,正色沉声道:“杏儿,祸从口出,这次就罢了,若是到了京都还这么口无遮拦,我定让你自己回岭南。”
杏儿从小在王瑾身边长大,很少被这么严厉斥责,泪水瞬时蓄满了眼眶,却又倔强挣扎着不肯滚落。
“哟,我说大冷天的,瑾姑娘火气怎么这么大,小丫头不懂事要慢慢教。”一个阴阳怪气的妇人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杏儿惊得赶紧捂住嘴巴,王瑾垂下眸子,往后坐了三分,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
声音的主人是个高壮老妇,她似乎不知尊重为何物,没有通传,裹着一阵冷风,掀帘走到王瑾身前。
她颇受兰氏器重,发髻上插着一只款式老旧的缠花金簪,身上的素色棉袄棉裤虽不是什么上好面料,却也是普通人家用不起的绸子。
好个欺负主的奴才,连小姐都不叫,直接以姑娘相称。
王瑾张口还未出声,被冷风一激,剧烈呛咳起来,杏儿急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赵嬷嬷嫌恶地后退几步,抖开手绢,捂住口鼻。
王瑾伏在椅子上,咳得好一阵昏天暗地,无人注意她抬手之间,一颗珠子自袖中弹出,将火炉位置打偏几分,将将停在赵嬷嬷身后。
兽首火炉静静吞吐着猩红的火舌,赵嬷嬷身后裙摆渐渐卷曲着泛起微弱的火色。
王瑾终于止住咳嗽,紧了紧身上的薄袄,勉强直起腰身道:“赵嬷嬷,让你见笑了,我从小体弱,这两天受了点寒,咳疾犯了。”
赵嬷嬷对一切毫无所觉,脸上扯了点虚伪的笑容,神情依旧倨傲:
“我劝姑娘还是好好将息着。哦,对了,我这趟是来知会姑娘一声,前面就是鹞子峪,领队王二说这一带不怎么太平。这不,刚好路旁有个茶水铺,大家先在休整喝口茶,进了峪口就全速通过。”
“鹞子峪。”王瑾心中咯噔一下,靠着车厢壁几乎要坐不稳,面上却波澜不惊,强装若无其事,低眉顺眼道:“多谢嬷嬷提醒,我晓得了。外面冷,我这身子就不下车喝茶了。”
“也行,那姑娘自便,老身先出去了。”赵嬷嬷没有多少恭敬,转身昂首掀帘而去。
她全然不顾王瑾咳疾,离去时将帘子掀得很高,又灌了一车风雪。
“嬷嬷好走。”王瑾在椅子上低头虚俯,再抬起头,却丝毫不似有咳疾的样子。
杏儿悄悄将帘子掀开一道细缝,向外张望。
只见车队众人说笑着向茶棚走去。突然一个红衣丫鬟指着赵嬷嬷尖叫:“裙子着火啦。”
赵嬷嬷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般,跳起来发疯似得拍打着火的裙子,却收效甚微,火苗在寒风中越烧越旺。
情急之下,一个马车夫将她仰面扑倒在地,带着她在雪地里打了好几滚才熄了火。弄了她一身泥水,满头枯草,着实狼狈。
直到众人进了茶棚,杏儿才放下帘子,忍着笑意走向王瑾。
却见王瑾面色苍白,眉心紧蹙道:“终于要到鹞子峪了,杏儿,你可还记得我给你说起过的那场梦。”她声音飘忽,“要知道,以前我从未听说过鹞子峪这处地名。”
杏儿想起了什么,笑意瞬间化为惊恐:“小姐,我害怕,难道我们今天真的要你如梦中一般命丧在这里?”
她声音颤抖得几乎带着哭腔,踉跄着坐到王瑾身边。
“不,我们绝不认命。”王瑾伸出手将杏儿手臂紧紧抓住,神色里有股韧劲:“照我说的做,即便这是命,我们也要争一争。”
车窗外呼啸的寒风剧烈摇晃树影,如同五年多前那个冬夜。
白日里,王瑾为了救一只在树上下不来的小猫,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撞了头。当时她只是短暂晕了一下,便没放在心上。因为怕老人担心,没告诉外祖父。
没想到晚上却发起了高热。
窗外疾风骤雨,映入屋内树影疏狂摇摆。她迷迷糊糊之间,脑子里出现了一本书。
书的内容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开篇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一位翰林院编修满门被一群黑衣人屠杀殆尽。十八年后,将军之女女主与太子男主相遇相知,两人相互扶持,共筑太平盛世。
从头到尾,王瑾都没有弄明白,作者费了颇多笔墨描写的开篇大屠杀和书里其他内容有什么联系。她实在想吐槽作者的糟糕逻辑,还想吐槽书中居然有个短命炮灰和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
直到她翻到书的最后一页……
按照最后一页所述,这本书就是她所在的人世,而她正是书中深情男二--太子伴读崔灏早死的炮灰未婚妻。
因为被太多读者吐槽作者糟糕的逻辑,天道选中她来补坑。若她能补坑成功,天道将会奖励她寿终正寝。
高热之下,她整晚辗转反侧,直到晨曦破晓,莫名出了身冷汗,才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正午,她睁眼开,窗外已经大雨初霁,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外祖笑眯眯地坐在床边,点着鼻子笑她是只小懒猫。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昨晚的梦都已经不再真切,除了被汗水湿透衣衫仍然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她疑心自己昨夜是烧糊涂了,才会做那样的离奇的怪梦。
可是当她摊开右手,看到掌心的数字却惊呆了,这数字赫然就是梦中书的最后一页提到的生命值。数字是2000,代表她还有五年多的寿命。
她绞尽脑汁拼命回忆书中的情节,才发现开篇被灭门的翰林院编修原来名叫谢衍。
而谢衍正是自己舅舅的名字!十八年前,舅舅全家被灭门,案子至今未破!
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王瑾心如死灰地用被子蒙住头。她必须要静一静!
外祖以为小孙女因为被抓包懒觉而羞赧,叫着她的小名:“好了,小玉,外祖不笑你。你眯会儿再慢慢起床,我去找李婶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
后面几天,王瑾对照书中的情节向外祖旁敲侧击。可她越是了解,越是心惊,书中情节竟然和现实丝毫不差。
自己竟真的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而那人正是崔家二公子崔灏。
惊天的打击让不到十三岁的王瑾消沉了好长时间,才慢慢重新振作起来。她决定不去管什么天道,什么任务,既然只有五年多可活,就快乐而有意义地活好当下每一天。
当然,她并未就此放弃生命,除了琴棋书画,还以强身健体为由,央求外祖找人教她学医、学武,希望来日遇到危险有点自保之力。
只可惜她完全不是这块料,明明已经尽了全力去学,医术、功夫稀松平常,只有暗器稍稍能拿得出手,也仅仅算得上差强人意。
十八岁这年,父亲给外祖写信催促王瑾进京完婚。事情如王瑾猜测一样,自己寿命就是终结在书中所写,命丧鹞子峪那一天。
她坚决拒绝进京,也是存了点侥幸心理,不进京不就可以避免丧命了吗?
可天道哪有这么好骗,本来还有三个多月的寿命,只是因为自己拒绝进京,瞬间变得只剩一个多月。
看着掌心耀武扬威闪烁的生命值,为了不命丧当场,王瑾无奈,只得在父亲专程派人来接她的时候,收拾行囊,辞别外祖,踏上漫漫上京路途。
从岭南到京都,路途仅仅一月有余,却让人仿若领略四季。官道两侧姹紫嫣红、蓊蓊郁郁的山峰渐渐漫山红透,最后变成白雪皑皑。
“小玉,子川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才学人品俱为一流,确为良配。可若你不愿嫁人,外祖家也就有几分薄产,养你一辈子又何妨。”外祖父疼爱的话语犹在耳边,王瑾攥紧了手心,为了自己,为了爱自己的亲人,她必须为自己争出一条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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