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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只觉自己竟很是看得开。
这城中的牢房阴冷,潮湿,爬满了不知名的虫,她竟还能受得住。梦自然也不只是美的好的,总有这般噩噩浑浑的时候,不过是梦也总是要醒的,到那时自然一切如旧。只要她不去想穗穗。但……她非得去想穗穗。
穗穗被他们抢了回去。
白少爷告了她一个诱拐人妻的罪名,白家家大业大权势滔天,他这么一告,城主竟就不分青红皂白拿她下狱,甚而判她一个明日问斩。
无双倒不在乎这个,她由来形影一身,便是死了也无人记挂。
但是穗穗不一样,穗穗不该受半点委屈。
倘若她的死,能换她一生喜乐无忧,那倒也值得。可她若是死了,白家再要欺负她,那又该如何是好?
无双坐不住。
挨着长夜去等死,这滋味本就不堪。但除了等死,她又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挖不开这深厚的牢笼。她是那般渺小,她恨自己这般渺小。
无双倒在床上。
她是沉默的,却也是要疯亡的。她捻着铺上发霉的稻草,拨着掉落的墙皮和灰渣,心中无声地叫嚣。她竟是不怕死的,却又是不愿死的。
“开饭了!”大嗓门和拖沓的脚步声从头顶上走过,又噔噔噔地下了台阶,越来越近——是死囚的断头饭送到了。
无双仍然一动不动。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张望了片刻,那狱卒叫起晦气。哗啦啦的钥匙挂在一起在他手中抖动,随着牢门咔嚓一响,狱卒大踏步走了进来,才把蒲扇般的大手照着床上那小女子一推,忽看她反过身来把手一扬,眼前便蓦地一痛一黑,顿时杀猪般地大叫起来。
无双跳下床来,拔腿就跑,不忘将门再锁上,将钥匙扔得老远。她也不知自己能跑多远,但总归是不能留在原处。
两旁的牢中逐渐也有了人,有的喝倒彩,有的大喊逃犯,无双全不在乎。她跑了又跑,竟没人来拦她,叫她一气跑出了大牢。
天是黑沉的天,夜晚的空气是透着沁凉的空气。
无双停下了脚步,她本来已分不出方向,但此刻已没有所谓。
因为她竟看见了穗穗。
白衣上溅满了血污的穗穗。
穗穗手中提着一把剑。
穗穗竟然提着一把剑。
她站在夜色里,许多人倒在阴影里。剑下还有人在哀嚎,她看也不看,那张脸冷如冰锋,寒若霜雪。
无双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何以竟会这要人命的剑术,但心里似乎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穗穗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夜风扫过,她轻轻抖了一下,旋即用力摇头,不是穗穗的错,穗穗没有错。那些人……若那些人没有先来挑衅,也不会落得如今下场。
然后穗穗忽然看见了她。她的眼神渐渐变了,扔掉了剑,扑过来将她抱住,“我不要你死。”
无双但觉两人的心跳偎在一处,恍惚中仿佛已有百年不曾与人如此亲近,她感到无措,却又不想放手。那般温热而鲜活的穗穗在她怀里。她忍不住抬手将穗穗拥得更紧些。
“我不会死的。”无双这样说道,尽管她心中没有半点底气。
穗穗又重复道:“我不要你死。”
无双抚着她的背,也重复道:“我不会死的。”她不会舍得去死的,她才见到了她。她怎么会傻到那天离她而去?那天她便该带着她离开白府,离开这里,天下之大,岂会没有她们容身的地方?
有人在不远处叹了口气,“穗穗,到我这里来。”
无双抬眸扫了他一眼,那一瞬心中洋起的杀意,叫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白少爷竟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他分明被十余个弓箭手拥簇在中间,一时间却显得那般脆弱易碎。
穗穗似乎也瞧见了一般,又或者他早已同她说过什么,“白东流,你若要杀她,便连我一起杀了罢。”
无双但觉心中一荡,“你……你肯与我一同去死?”
穗穗稍稍挣开一点,双手搂住无双的脖子,“要不然,我如何会在这里?”
白少爷沉默地看着二人,眼神瞬息之间很是复杂。
无双看不懂,也没兴趣懂。她只问怀里的穗穗,“你不怕吗?”
穗穗傲然道:“我从不晓得什么是怕。”
无双轻叹,“但我怕。”她视线扫过她那一刹微讶的面庞,在她双唇上流连片刻,“我怕我会失去你。”
穗穗便忽然笑了,仰起头凑了过来。
无双情知她是要与自己定那有情人的盟约,自然甘心情愿求之不得,然则于最后一刻,却倏地偏过头去。
那朱唇擦过她的嘴角落在脸上,便彷如水珠滴嗒融入湖面、羽毛清浅撩过心扉。
穗穗失望道:“为什么?”
无双也不晓得她为何竟要避开,分明那一刻心中爱意澎湃,恨不得同她死在一处。但不知为何,偏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着不对,若如此这般便要铸成悔之晚矣的大错似的,竟叫她不由自主地迟疑起来。
但又能铸成什么大错?她中意穗穗,穗穗亦中意她,两情相悦,岂非是人世难得?
她看着穗穗,她没有旁的机会了。月色这样好,这样让她能将她看得清楚。无双终于再下定了决心,主动凑了过去。
穗穗眨了眨眼睛,却记仇似的扭过了头,非得她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脸,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边白少爷却再也看不下去,将手一挥,喝道:“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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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胎,哪里抵挡得了数箭穿心?
无双晓得自己已经死去,但死在穗穗怀里,却叫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笑容。
继而她才发觉,自己竟还有思有想。
一身轻轻悠悠飘上天去,仙门白云缭绕,有人迎上前来,面带惊喜道:“元君回来了。”伸指猝不及防地点在无双额间。
一时间记忆回溯,原来,穗穗与她都曾是天上仙。
因勘不破情劫被罚下界,历经几世轮回,肉身死后方能暂归仙界,忆起前世。等到几时悔悟,几时认错,几时才能得归仙位。
无双如梦初醒,才知原来如此。怪不得凡尘皆如一梦,唯独穗穗是真非幻。
“千秋仙子现在何处?”她迫不及待要见到穗穗,与她做那未完之事,与她朝朝暮暮,永不离分。
那仙君不答她问,却是一声长叹,“看来元君红尘走过一遭,还是未能参破,既然如此,不如去罢!”
说罢,忽然伸手将她一推。
无双但觉自己从云端飞速堕下,却不再惊慌。既然她与穗穗倾心相许,那么天上凡尘,总归会再相见。
思及于此,无双安心闭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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