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相看的自述……
你有没有画过人像?
画人画皮难画骨,这句话对妖也一样。
但我却觉得,人像里,最难画的其实是眼睛。
我年幼刚学画时总是逃避这个难题,所以我画的人像都没有眼睛。
即便是我为了让一幅画变得完整画了眼睛上去,那双眼睛也只是死气沉沉的,毫无灵性可言。
我那本来挡着人像眼睛还能被人夸一夸的画,因为我添上去的眼睛变成了废稿,只配被我揉成一团丢出书房去。
妖侍们自然是不敢与我直说我的画有何不足的,但是我还有母妃,母妃会告诉我我差在了哪里,她还会细心教我该如何改进。
可是奇怪的是,不论我怎样努力,都画不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我笔下的人物,目光呆滞如没有灵魂的人。
这个毛病直到我长大之后都还没有被我解决。
可是在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我的母妃看着我的画,惊喜地说:
“相看,你画的人有眼睛了!”
我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竟给画上的人物画了眼睛。
寥寥几笔,但却极有神韵。
我看着画中人物的眼睛出神,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执求了许久的愿望实现了,这让我有些恍然。
我和母妃一直都想不通我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
直到后来我画出了更多双眼睛,我才逐渐想明白。
是琴瑟的那双眼睛,让我第一次明白了何为双眼之美。
琴瑟生得一双妙目,旁的舞女总是喜欢给自己的眼睛周边添上些胭脂色,可她不同,她无需做任何准备就可以直接上台。
她曾与我笑言,壁上观的老板真是因为她省了一笔买胭脂的钱。
我在纸上画出第一双漂亮的眼睛之后,曾在夕阳下仔细地观察过琴瑟的眼睛。
夕阳在她的眼睛里画出一幅颜色温暖的画,这幅画,当时只有我能欣赏。
……
我曾经痴迷于作画,每每作起画来便会废寝忘食。
你听到这里,会不会以为我是个气质温润的书呆子?
恰恰相反,我是个世俗意义上的纨绔。
我年少时十分荒唐,我会与其他兄弟打赌,赌今日父王会惩治几个妖侍。
我也会与他们比胆量,看谁敢蒙着眼睛自高崖上跳下来。
我们还会偷来速度最快的妖器,一起在妖界王城的天空中飞驰。
可是,谁能告诉我?
我怎么会遇上这么漂亮的姑娘?
我不再和其他兄弟们去胡闹去折腾了,每天都往壁上观跑。
琴瑟的作息总是日夜颠倒,她总是得在日出时入睡,才能保证晚上的表演。
那些日子,我和琴瑟一样都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
我是她最忠实的观众。
母妃说我虽然总是凌晨才回王宫,但每次见到我,都能看到我脸上都是笑意。
也是她,让我学会了嫉妒。
要知道,我之前可从未嫉妒过我的那些兄弟们,更不曾与其他姐妹们一样在父王面前争风吃醋。
……水相看复生前……
水相看再次睁眼时,看见鱼群在他面前成群结队地游过。
他懵懂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深深的海底。
水相看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里握着什么,他低头看去,见竟是一个卷轴。
他拿到眼前,缓缓打开。
落入眼前的是他母妃给他画的像。
水相看看过母妃给他画过的许多像,就连他年幼时蹒跚学步的样子,他的母妃都用画笔帮他记录了下来。
他可以从那些画像中回忆自己的成长。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副。
卷轴上面画着他被一把重剑压趴下来的模样。
他记得那一幕,那时候母妃不愿意上前来扶他,他哭得很厉害。
妖界王族中的男子所用的武器只能是重剑,但那时年幼的他实在是抗不起来。
母妃日日监督他,在他终于学会拿剑时,母妃才终于笑了。
在所有的兄弟里,他是最早拿起重剑的那一个,他也因此获得了父王的另眼相看。
他一直盯着卷轴,像是想要通过这幅卷轴,回到那些母子无忧的日子。
突然一群鱼快速游过,他手上的画轴也被它们带走,他慌忙追去,却在抓到画轴时感到通体炙热。
等水相看再次睁开双眼时,四周闹哄哄的。
他看着路边小贩贩卖的一团团白色的小面团,惊讶自己竟然回到了与琴瑟初遇的那一天。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元宵。
这一天,妖界的子民都要吃汤圆。
在看见自己身边正把花生芝麻馅料往面团里塞的小妖时,水相看连忙往一边躲开。
如果他没有记错,下一瞬这小妖就要……
“啊啾!”
果然,水相看看着他脸上的白面,心道好在自己提前躲开了。
之前与琴瑟初遇便是在元宵这日,他在路上晃悠,在晃到壁上观前他被这小妖喷了一身白面。
那时他还趁着琴瑟跳舞时专门去换了身妖袍,就怕在她面前丢脸。
这一次,他不想再往壁上观的方向去了。
水相看本打算转身离开,却突然被拥挤的妖群带回了之前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就想施法离开,却发现他此刻已经没了妖力,他又张嘴喊叫,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四周的妖群淹没。
等他终于跟着妖群停下时,抬眼便看见了在桥上跳舞的琴瑟。
四周的妖群已经散开,各自找位置坐去了。
水相看被挤了一路,此刻早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刚想抬头擦汗,却突然听见壁上观的门口传来壁上观老板介绍演出的声音。
桥上的琴瑟仍在舞蹈,她总是在傍晚时分开始她的表演,之后会一直跳到深夜。
水相看遥遥看着她旋转的裙摆,沉默了一会儿后转身就走。
对不起,琴瑟。
这一回,我不想认识你了。
在水相看转身就走时,突然记起明天就是壁上观选舞魁的日子,要是琴瑟失败了,她就会失去她的画舫。
他记得那一年,最后的十票是他砸的钱……
那好吧,我就再帮你一次。
水相看撇撇嘴,还是转身回去了。
他哪里也没有去,只是抱着胳膊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被人叫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眯起眼睛朝叫醒他的人看去,却看见了熟悉的裙摆。
怎么会……是她?
水相看偏开脑袋,不想见到她。
“公子,壁上观的老板不好说话,要是想要休息,可以去我的画舫里。”
见水相看醒来后一直不说话,琴瑟更加担心了,硬是把他拉进了她的画舫里。
水相看本想着找机会逃跑,等到了晚上自己给她十票就离开了,谁知,他在进入琴瑟的画舫后时间就来到了十日之后。
这一次,他出现在桥上。
他看着下面画舫里举着花裙笑的琴瑟疑惑。
奇怪,这一次他明明没有给她送花裙,为何花裙还是被自己的妖侍送到了这里。
水相看看着那身曾经的自己精挑细选花裙,突然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他自嘲一笑。
倒是忘了,他已经死了。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临死前渴求的幻梦。
梦想成真,但他却不想要了。
因为这条花裙已经告诉他,他虽然能够回到过去,但却改变不了事情的任何走向。
水相看本想直接离开这里,但在最后瞧一眼画舫时,他愣住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把他送给她的画挂了起来,然后仔细地欣赏,她眼里的喜欢和赞赏是他以前根本不敢去想的。
他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在琴瑟的心里,还是有些位置的。
他没有再转身离开,而是趴在桥上看着画舫里的琴瑟,琴瑟举起一件花裙,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明显。
第三次进入幻梦里,水相看没有再去桥上,而是在日出将至时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他有些好奇他之前错过了什么。
也好奇在他不在壁上观的时候,琴瑟到底在干什么。
他把下巴支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河上的那艘画舫。
他看着她珍重地将自己送给她的珍珠项链放在盒子里,然后坐在桌子边,迎着日出一针一线的缝制着什么。
“哼!”水相看生气地撇过脸。
不用想就知道,她一定是要送给风起的。
反正他已经死了,她要送给谁,与他何干?
水相看这样想着,站起身就打算离开。
他边走边生气自己的眼神为何这样好,隔着这样远都能够看见她手上绣的腰间挂饰。
水相看原以为这幻梦到此也该结束了,却突然听见琴瑟似乎在叫他的名字。
在琴瑟面前,他叫作和鸣。
这一叫,倒真的把他留了下来。
琴瑟很快就完工了,等她上床入睡之后,水相看偷偷飞上画舫,他想要和她认真地告个别,之前他和她之间有太多误会,倒是离别得太匆忙。
却不想,他刚刚靠近,就在她的枕边看到了她之前亲手绣的挂饰。
他在上面看到了他的名字。
在一霎那,水相看原本想要离开的决心宛如一个掉落在地的瓷碗,四分五裂。
原来,那个是要送给自己的吗?
不过很快,水相看自嘲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笑眼前一切不过只是幻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幻境不过是抓住了自己心里的执念,让自己做了一场虚假美梦罢了。
他想明白后转身就走,却见眼前的幻境突然一变,等他睁开眼时,自己已经离开了壁上观。
之后的日子水相看依旧在幻境里,可是他却再也没有遇上过琴瑟,他也从未主动去壁上观。
……
这日,妖城大街上,一个身着海棠花色妖裙的姑娘挡在了一个拄着白幡的白衣少年面前。
少年眼前蒙着白布条,微微偏头,低声客气道:
“麻烦姑娘让一让。”
这句话并没能让姑娘主动退后,她反而还朝他走近了几步。
见避不过去了,少年无奈道:
“我擅长相看风水,不知道姑娘可有需要。”
“我……”姑娘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摇摇头不说话了。
见对方不说话,少年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海棠花色妖裙的姑娘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一段路后,拄着白幡的少年突然停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冷淡地对后面的姑娘说:
“我们不同路,姑娘,你请回吧。”
琴瑟本是提着手里的裙子,艰难地追了一路的泥地,却在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消失的瞬间听到他疏离的话。
琴瑟低头,眼泪一滴滴的掉在她的海棠花裙子上。
她脸上的妖印在隐隐做疼,这妖印里藏着澹妆为送她入幻境输送的魔力。
曾经的我,也被你偏爱。
“和鸣。”琴瑟朝着他喊了一声。
“姑娘你认错了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和鸣,我不过是一个风水先生。”
少年说完,故意晃了晃手里的白幡。
“既然如此,我下次再来找你。”琴瑟声音低低地回道,听起来似有哭腔。
在琴瑟离开之后,水相看偏头看着手里拄着的白幡,眼神里藏着被他藏得极深的伤痛。
那些爱恨情仇,已经是过往了。
可是琴瑟,我不能原谅你。
哪怕眼前的你不是真的。
……
“等我挣了钱,就去海边。”水相看蹲在街角,从怀里摸出自己最近攒的灵石。
因为他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困住他年少的地方,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外漂泊。
可是他身上最后的灵石都已经在幻境最开始时打赏给了琴瑟,为了路途顺利,他打算攒些钱再去。
也是在外漂泊的这几日,他才知道离开了他那亲爹给他带来的阴影,自己竟然可以过得如此自由。
他本就对风水一道颇有兴趣,可是自从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水未眠在妖界大放光彩后,他的本事便鲜少有人再提起了,时间久了,就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生来便有的天赋。
不过,这条路也并非一直都如此顺利的。
五日之前,他初次出来摆摊便败兴而归,许是路人见他太过年轻,竟等了一日都没有开张。
那时他一个人落寞地走到妖城外,握着手里的白幡跳上了一棵歪脖子树。
他本是想要睡一觉,却恰好有一个路过的老者来到歪脖子树下乘凉,对方见他心情不好,聊了一会儿后给他提了个建议。
他听了后想了想大众印象中算命先生的模样,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一刻钟后,水相看身着广袖大袍,眼前蒙着白布条,手中拄着他那写着“天下第一风水师”的白幡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街上。
这回的水相看做回了真正的自己,任由自己的头发恢复成白色。
他不再是那个将头发染黑只为了不显老的少年了。
……
水相看很快就攒够了自己需要的灵石,他在把灵石攒够的当日便直接向海边去了。
几日后,他在海边安了家。
他把自己的小屋建在一棵大树上,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他的白幡。
这日天气好,水相看打算出海打鱼,他的肩上扛着渔网,手里牵着一条破旧的渔船。
突然有一个人挡在他的前头。
水相看抬头,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姑娘。
“这位姑娘,你是谁?”水相看客气地问她。
“我……我只是个来这里游玩的旅人。”一袭白裙的姑娘看着他拘谨地回道。
“那请让一让,我要出海打鱼了。”水相看看也不看她,只是牵着手里的渔船越过了她。
接下来,水相看在海岸边做着出海的准备,而戴着斗笠的白裙姑娘则是局促不安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白裙姑娘穿的布鞋十分不方便,才第一日鞋子里就进了很多沙子。
赤着脚的水相看远远地看着她,没有出手相助。
曾几何时,他也会朝她伸出手,怕她走上画舫时站不稳。
水相看的冷漠并没有让白裙姑娘知难而退,白裙姑娘第二天还是来了,她先是自己蹲下,在沙滩边就把自己的布鞋脱掉,在她光着脚尝试着站在沙地上时,被惊地跳起来。
怎么会这么烫?
水相看弯着腰捡海边的贝壳,眼睛却一直关注着她。
见她被烫得跳脚,他低着头偷偷笑了。
……
水相看出海后,白裙姑娘偷偷爬上了他的小树屋。
树屋很小,打量了一圈也只瞧见了一样东西。
是他的白幡,上面写的“天下第一风水师”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下。
他的笔墨间多了难得的少年意气,倒是比她之前在花灯里瞧见的那个争权夺利的他好多了。
等出海打鱼的水相看回家时,在自己的树屋门外看见了一朵海棠花。
海棠花孤零零地插在木板缝隙,像是在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它都要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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