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春

天空下起了细细麻麻的小雨，唤醒了地底沉睡的小草，枝头的嫩芽洗了脸后，也缓缓伸起了懒腰，万物复苏

乡间小道上，从远处走近一大一小两个人来，他们撑着一把月白色油纸伞，像是那草丛里冒出来的菇菌子般，清新又打眼。

“呀！”小青菇深一脚浅一脚，不慎摔了一跤，从泥土里抬起灰扑扑的脸，黑亮的眼睛可怜兮兮看着身旁艳丽的女子

“姐姐，疼~”

郝瓷低眸看他，手上的油纸伞向前倾去，小雨从侧面撒在她眉目间，于是那张脸便带了朦胧的雾气，令人看不清神情，“自己站起来。”

小男孩沾满泥土的嘴角一瘪，蹑手蹑脚从泥土里爬了起来，那身衣服湿哒哒，脏兮兮的，在衣服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方背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拉上郝瓷的衣袖

“姐姐，对不起，方才是我自己没踩稳，你别撵我走好不好？我尽量不给姐姐添麻烦。”

郝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让他跟着自己，他没有家可去，她又何尝不是呢？

小男孩害怕讨好的眼神令她想起从前，大约他们都是可怜人，都害怕被人丢弃，所以明明她嫌他麻烦，却还是将他带在身边。

她神情柔和了许多，伸手轻抚上小男孩的额头，一道净身符洗去他满身污渍泥水，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大而有神的眼睛，圆乎乎的小脸蛋，看上去天真无邪

郝瓷看见他一闪而过的恐惧，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顶，轻声道：“罢了，我既答应了你，自不会因这些小事背弃承诺，你不用害怕，我不会责怪你，方才我只是觉得男儿当自强，这点小坑，自己站起来比祈求旁人施助要更为有用。”

小男孩似懂非懂点着头，明亮的眼一瞬不动看着她，忽然开口：“姐姐你好漂亮呀，你是仙子吗？”

郝瓷微怔，垂眸浅笑，语气淡然：“这世上还没有人成仙。”

“我想变强，仙子姐姐你可以教我法术吗？”

“你想跟我学法术？”

“嗯嗯，我听说你从海里面出来，是得道高人，若我学会法术，就永远不会害怕那些坏人了，我也要像姐姐那样将他们一下就打跑！”他气呼呼地挥拳

郝瓷被他逗笑，转念一想，好像这也是个法子，总不能一直让他跟着自己吧，若是学一些基本的防身之术，她也能放心离去

“你若想学，可得用心，修炼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郝瓷随口说道

“太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师尊！”

郝瓷蓦然顿住，笑靥渐渐黯淡，“你叫我什么？师尊？”她挑眉

“对啊，姐姐愿意教我法术，不是师尊是什么？”他兀自聪明一笑

小雨砸在雨伞上，吧嗒吧嗒的声音渐渐有些大了，郝瓷转过伞柄，将他拉入伞下

“我不收徒，顶多只能引导你一下，还得看你自己天赋如何，所以不必称我为师尊，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日后总有缘散的那一日。”

他却翘着嘴不满道：“那怎么行，师尊就是师尊，师尊莫不是看不起我？我从小身体就很好的。”

郝瓷一手拉着他，一手撑着油纸伞，继续向前走，对他的话只是莞尔一笑，小孩子心性，兴许过了两日就忘了。

“你有名字吗？”郝瓷将灵力渡给他些许，他穿得太单薄了。

“有，许尽舟。”

郝瓷道：“沧海无尽头，微风架轻舟，你父母应当很爱你。”

“师尊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我从小父母就死了，这个名字是我们村里的人给起的，他们说我命煞孤星，克死双亲，尽舟就是禁咒的意思，说的话百无禁忌。”

“竟是这个意思？”郝瓷略感诧异

没想到许尽舟小小年龄就遭受这般歧视，心中也更是多了一份同情之心，她小时候也不被人喜欢。

“师尊你有名字吗？我可以知道吗？”许尽舟扬起一张好奇的笑脸

她的名字？从前郝瓷不懂，所谓郝瓷就是好瓷，简单明了的名字，不过是品相好的瓷器罢了，全无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喜爱，只一个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对她的敷衍，而她的师尊分明只道真相，也从未告知过她，更不曾替她改名，所以情义轻重自然分明。

郝瓷避开他殷切的目光，只道：“不是让你不要叫我师尊吗？”

尾指被人轻轻勾住，许尽舟乖巧道：“可是我也不知道师尊的名字，若是以后与师尊走散了，旁人问起来我怎么找你呢？”

郝瓷知道，待那些修士回过神来还会回头来找他，而且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确实很可能一个不慎把他弄丢了，不好找。

她抬起拉住许尽舟的那只手，手背处落下一道红色的印记，展颜道：“有了这个，届时自能找到我。”

那时在回魂之境中，以及被那妖灵挟持，宁则就是用的这个术法找到的她，只消念出咒语，即可定位位置，互相传送。

许尽舟当即有些失落，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便又问“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郝瓷握住伞柄的手收紧了一寸，指尖泛白望向雨雾蒙蒙的前方：“我也不知道。”

“师尊去哪，我就去哪。”许尽舟笃定道

郝瓷带着许尽舟，在雨雾里慢慢前行，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旁人看来，却是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在乡间小道上。

郝瓷无意识的带着许尽舟走在人世间，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萧风寨

远远的，便看见空荡荡的寨子里，萧明煜沉重地拍打着萧琢的肩，“琢儿，寨子里没有灵气庇佑，不少人都出去另立门户了，为父希望你此去能好好找到你自己的路，路途遥远，为父就不再相送，你自要多保重身体，缺了什么只管遣人送封信回来，万事有为父在呢，还能替你撑一段时日。”

萧琢揽过包袱，“爹，放心吧，这一次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糊涂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身边的人，爹，我走了。”

萧明煜“欸”了一声，垂下头抹了一把眼睛，庞大的身影在空阔的寨子下显得格外单薄。

许尽舟拉着郝瓷的小指：“师尊，你怎么也哭了？”

郝瓷错过脸，将眼泪抹去，强颜欢笑道：“没什么，许是伞有些漏水罢。”

她下意识来到这个地方，看到的却是父慈子孝的一面，便悲从心来

这一世，他是萧明煜，他有他自己的儿子，他对儿子有关心，有记挂，有不舍，有爱，这些都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走吧，这里太冷清了。”她拉过许尽舟

而埋头擦眼泪的萧明煜不知何时转过头来，盯着她方才站着的地方，久久失神

又过了一大半日，夜色将要降临之时，许尽舟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咕”的大响

他不好意思地抿唇，“师尊，我……饿了……”

郝瓷才恍然惊觉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会肚子饿，倒是一向食腹之欲极大的她，居然已经快两个月没吃东西，还不觉得饿，甚至丝毫没有食欲。

她终于停下脚步，放开他，收掉早已干透了的雨伞，“走吧，带你去吃东西。”

许尽舟舔了舔嘴角，笑得甜甜“师尊，你真好。”

郝瓷脸上闪过一丝悲戚，从前她也是这样因为一件小事就觉得宁则很好，只消一点关心就能满足。

她边走边道：“饿了就吃，天经地义的事，不必觉得受宠若惊。”

许尽舟的笑容更是灿烂了，“师尊就是很好呀，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请我吃过东西呢。”

说话间，许尽舟忽然撞上一道柔软的身子，捂着额头轻呼，“师尊，你怎么突然停了？”

郝瓷有些失神地望着此地的地界，“赤瓦镇？”

夜幕下，许尽舟的眼里似有一抹算计，但细看又像是灯火斑斓的光。

“赤瓦镇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家乡…”郝瓷怔怔道

她迷茫踏入其界，那喧闹的街市和她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唯有街头的那口老井能够和记忆里合上。

记忆中，小镇是很安静的，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窑子里噼里啪啦的火声，居住在这里的人也大多都是瓷师，终年忙碌，街道上也很少见着人，那时她曾从街头跑到结尾，翻墙爬树，是小镇为数不多的调皮捣蛋鬼。

而如今，灯火通明，商铺繁多，各色各样的人来来往往

没想到，时隔一百多年，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可是她所记得的一切都不见了，她出自小镇，却没有一人能记得她，她就像是被小镇抛弃的人。

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师尊的家人也在这里吗？那太好了，我可以见到师尊的家人了。”许尽舟雀跃着

郝瓷敛住脸上的落寞，轻声答：“我没有家人了，尽舟我们走吧，带你去吃东西。”

许尽舟立时收了笑，一脸紧张的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偷看一眼她的神色

“想吃什么？”郝瓷停在一条食铺前

许尽舟眼珠子转了一圈，似是难以抉择，最后托着腮，指着角落里的铺子：“夜包子，师尊，我们就吃那个吧？”

郝瓷脸色有些许苍白，“好吃的有很多，不再想想？”

许尽舟小小的脸上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不了，我每次路过包子铺都闻着好香，想了好久，可是一直没有钱买，师尊就让我尝一尝吧？”

郝瓷沉吟片刻，道：“罢了，走吧？”

许尽舟在前面蹦蹦跳跳着，进了包子铺，在老板审视的目光下又缩了脚，退回郝瓷身后躲了起来，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瞧着

那老板见他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穿得破破烂烂的，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却见他身后一位艳丽女子站了出来，立马堆了笑：“客观吃点什么，里面请上座。”

郝瓷略微颔首，径直朝里走去，留下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今人无限遐想。

“一屉包子，两碗粥饭，再给他来点小炒，谢谢。”

“哦哦，好嘞，稍等片刻就来。”那老板一步三回头，连连惊叹“怎会有如此仙子般的人物。”

许尽舟落了座，两只手伏在桌上，语气郑重道：“师尊，对不起。”

郝瓷抬了抬眼：“嗯？”

“我…我不知道，你也没有家人……惹你不高兴了。”

郝瓷却是懒懒笑道：“严格来说，他们只是养育了我一段时间，我与他们并非家人。”

她不过是一块有神瓷命格的瓷器，被郝父发现并烧制成人，他们算是赋予她生命的人，但却无血亲关系，所以郝瓷总算能够理解，当初为何要被卖了，他们从始至终都只当她是一块瓷器，而不是女儿。

所以在这个世上，她其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孑然一身。

既然如此，何不如真正的做一次自己？

“辞暮欢”她突然说道

许尽舟咬住筷子的一头，眼睛瞪得很大，“什么？”

郝瓷眉眼里带着浅浅笑意，“我的名字，辞暮欢，虽辞暮尔，然一晌贪欢。”

她要重新做自己，告别那个姓氏，只为一晌贪欢而活。

许尽舟朦胧眼神，忽尔笑了起来“师尊，我喜欢你这个名字。”

郝瓷今日第一次真心实意的笑了，使整个屋子都变得光鲜光丽了。

“包子来咯”

白乎乎的包子让她笑容戛然而止

为自己改名啦！奔赴新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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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