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伴读

姜启岁独自在启英殿温了三日的书,多少还是觉出些不习惯。偶尔碰到不解之处,抬头欲问,却发觉屏风后空无一人,便只能低头点划标注。

柳清介这个老师还是当得太好,竟然让她怀念起来。怀念也只有一瞬,挺秀的身影片刻后又从她脑海里淡去。

近晚时,姜启岁走出启英殿,却发现大学士郑垣正等在外头,神情忐忑地站在阶下。他瞧见太女走出便微低着身子几步走到她面前拱手行礼:“太女殿下。”

姜启岁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郑垣是次辅之一,从前但凡他主动来启英殿,都是为了寻柳清介,这三天柳清介不在,她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她当然也想过与他交好,不过此人稳当得很,并未表现出受宠若惊或是与她的亲近,她便不多动心思,只以礼相待混个面熟亲切。

她十分亲和地笑问:“郑学士有何事?”

郑垣近五十的年纪,一忧虑半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却还是先挤了个笑容:“柳大人告了几日假,如今身子已经大好。”

“承蒙殿下/体恤,柳大人能在启英殿处理公务,免了奔波劳碌。如今天气转暖,柳大人也该回文渊阁去了……故而柳大人托臣来取些他留在启英殿里的物事。”

姜启岁冷了脸,柳清介就要躲她躲到这个地步吗?连取物件都要托人来?

片刻后,她又很快反应过来,柳清介明日还要给她授课,自然可以自己来取,何必托郑垣来?郑垣是有密事寻她。

她掀起眼帘笑了笑:“原来如此,孤带郑学士进殿。”

郑垣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跟着太女走进启英殿里。

姜启岁请郑垣在柳清介的桌前坐下,瞧着柳清介桌案前整齐摆放的笔洗墨笔,先开口问道:“柳太傅当真说了要回文渊阁?”

郑垣点点头:“柳大人告假前和臣提了一句。”

姜启岁纤细修长的葱指点在柳清介的珐琅羊毫笔之上,在笔身触弄轻划:“实不相瞒,那日柳太傅与孤闹了些不愉快,郑学士当气话听就是。柳太傅素来有容人雅量,想必不会与学生计较。”

郑垣看着她手上的动作,总觉得有些怪异,心里挂着事也没有深想:“殿下说得是。”

“孤这几日温书,常常心中有惑却不能及时与柳太傅请教,若是柳太傅真的离了启英殿,孤更要不适应了。还请郑学士为孤劝解太傅几句,学生实在离不了他。”

郑垣捏着袖中奏章,心不在焉地点头。

姜启岁瞧着他的神情,便道:“郑学士寻孤,想必也不是想听孤说这些。若有事要孤帮忙,不妨直说?”

郑垣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若非真的为难,臣也不会打扰殿下。实在是……”

他自袖中抽出奏本:“今日赵学士批了一道湖广的折子,臣觉得不妥,要他等首辅明日回来,再决定要不要奏报给陛下。岂料这厮骂臣懒怠,习惯了什么小事都推给首辅和陛下,还看不惯他雷厉风行。”

姜启岁挑了挑眉,接过奏本瞧了两眼,乍一看似乎也无甚特别,无非是湖广出现了一伙匪徒,壮大之速极快,请示上头拨些人马剿匪。

这本也没什么好商讨的,折子上也奏报了多次招安无果,自然只能剿灭。姜启岁又看了两遍,才瞧见角落提了一句,这是一群女匪。

郑垣愤愤不平道:“臣不退让,他就把折子丢给臣,让臣票拟了递到陛下面前。臣不敢耽误,又拿不准主意,只能先来问问殿下。”

每日各地都有折子上来,内阁诸臣自然要筛选一番,唯有那些重要之事才由大学士票拟几条建议送到陛下案上。

姜启岁指着女匪二字:“郑学士是觉得,此处不妥?”

郑垣连连点头:“殿下看,这伙匪徒是上月初二开始大规模揽人,上月初一陛下才颁了圣谕,鼓励女子自立门户,进学参军。这帮人岂非是曲解陛下之意,打着陛下的旗号为祸?”

姜启岁便明白,这是个两难的局面。

女匪打着陛下圣谕的旗号揽人,偏偏很多女子信了,要跟着匪徒“立女子业”,短短一月便已经召集了许多勇悍的女子,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自古太多匪帮本是为了“劫富济贫”,野心膨胀却快,逐渐便会转为打家劫舍,甚至反叛。不剿只会留下大患,而母皇的圣谕也会被人曲解污蔑。

若是出兵剿匪,便是解释得再明朗,也会有很多女子不信,以为朝廷所谓鼓励女子建功立业都是虚言,所谓圣谕也都是糊弄百姓的东西。母皇所设立的女子学宫娘子军等,只怕也成了笑话。

正因为如此,郑垣也不敢随意票拟,只能来问太女的意见。

姜启岁沉吟片刻:“郑学士,你说,那些参匪的女子,有心建功立业,为何不参娘子军?是那匪首真的舌灿莲花,骗了她们?”

郑垣重重叹了口气:“不光是娘子军,女子学宫肯定也有问题。”

“最好的办法还是招安,可下头那些人未必会用心去招安,他们也不明白那些女子要的是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请陛下指了人去招安?”

姜启岁伸手将奏折递还给他:“票签上这样写就够了,此外孤会再找御史参赵珩自作主张不敬陛下,把这事提到明面上,剩下的便可细细再议。”

郑垣惊了一瞬,又想到赵珩趾高气扬的模样,心一横便道:“多谢殿下。”

姜启岁起身轻松一笑:“无妨。不过孤帮你报仇,你可要替孤好好劝柳太傅。别……叫他避了孤。”

*

第二日柳清介依然照常来启英殿授课,远远的便见一个淡紫色的纤丽身影站在阶下等着。

姜启岁觑着柳清介淡然冷静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他第一回来授课的时候。可叹,又要做出一副尊师敬长的样子,免得真与他疏淡了。

经昨日一事,倒是赢得郑垣不少好感,但郑垣长得不如柳清介赏心悦目倒罢了,柳清介到底是首辅,又是母皇心腹,不能丢了两人的师生情分。

柳清介走到近前,拱手一揖:“太女殿下。”

姜启岁弯起眼睛扬着笑脸与他还礼:“三日未见太傅,孤好生思念。”

柳清介礼节周全地回话:“臣误了殿下课业,惭愧万分,殿下若有积攒的疑惑,今日可以早些开始,臣为殿下一并讲了。”

姜启岁以为他要进殿,伸手拦在他身前,却发现他并未动,只是抬起琥珀色的眸子看她,眸中是一片沉静。

她倒是想错了他,本以为他要避她,定是想要早些开始早些结束离她远远的,可柳清介终究是不似她想象的慌乱,想必是这三天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她笑了笑,收回了手,袖摆在他腰间轻轻拂过,目光落在那处,只系了块寡淡的白玉。自然,他的药囊已经被要回来,现下正佩在她腰上。

“送了拜师礼又要回来,恐怕孤是第一个这样不讲究的。孤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妥,为太傅另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太傅不要生孤的气。”

姜启岁抬了抬手,雨枝便捧了个描金的四方锦盒过来。她掀开盒盖,里头是一副纯白玉的发冠,能瞧得出是一等的玉料,不算华贵却十分雅致,正合柳清介的身份。

姜启岁没耐心准备礼物,难得花了两日挑了个白玉发冠,自觉很是用心。

她一手搭在锦盒边缘,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白玉净而清透,很衬太傅风姿。”

柳清介的目光凝了一凝,落在她微曲的手上,便觉她贴近他轻笑着拆发冠的情景历历在目。

“殿下,您的拜师礼臣已经收过,不必再送。”

姜启岁低头抿唇,仿佛十分自责一般:“太傅告假,孤以为太傅不再管孤,一时生气冲动,才叫人去要回药囊。但孤还是很敬重太傅,越想越是后悔,这个,就当孤赔罪了,好不好?”

她垂着羽睫,半晌听不到柳清介说话,便抬头瞧他。

柳清介看着她,眉头轻蹙似是愧疚,咬着朱唇仿佛忐忑,清媚的眸子里却是漠然。

他根本清楚,她不会为他生气,更不会为之歉疚。

姜启岁的声音更柔和:“孤知道太傅不慕财,所以未曾避开金玉,若是太傅觉得不妥,孤可以重新给您挑一个。”

柳清介接过锦盒,沉稳道:“殿下不必费心了,臣谢过殿下。”

姜启岁眨了眨眼,松开了扶着锦盒的手,侧过身子,宛若一个真正乖巧的学生:“太傅请吧,孤有好多疑问要请教您。”

她走在柳清介身侧,与他并肩往殿中去,却发现柳清介有意落后半步,连衣摆也不曾与她触碰。

她倒是不急于这一时对他怎么样,也就当作没有注意到。

还没等两人落座,便有宫人通禀少詹事来了。

姜启岁扫了一眼柳清介沉静无波的神情,道:“请他进来。”

卫桢身侧还跟了两个提着书箱的书童,他进了门便四下看看,同姜启岁笑言:“殿下,怎么没给臣准备桌椅?陛下准臣继续陪殿下读书,就陪到年后臣迁转。”

姜启岁凝眉莫名道:“母皇怎么没和孤说?”

卫桢的目光转到柳清介身上,柳清介便缓缓道:“陛下与臣说过了,臣今早才赴职,还未来得及告知殿下。”

姜启岁抚了抚自己的袖摆,若有所思道:“太傅愿意?您不是嫌他有私心?”

卫桢笑得灿烂:“臣是有点私心,但是臣分得清轻重,不会扰了殿下的。若是臣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就让柳太傅把臣赶出去。”

姜启岁想起幼时卫桢被夫子扫出门外的事,忍不住笑了一声。

柳清介垂着眸子整理手头上的书册:“少詹事说笑了,你是翰林院出身的,有你陪着殿下进学,是好事。”

姜启岁见他不反对,也就微笑着道:“既然太傅都这样说了,你便留下吧,孤让人找副桌椅和屏风来。”

启英殿多了一个人,便不如两个人时自在,言语也不如从前随意。屏风后的柳太傅更显得渺远不可触碰,恍若雾里看花,分外美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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