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蛇虫鼠蚁也出了洞。新岁的第一次早朝，姜启岁见到了养好身子的梁宣。

梁宣依然是一副倚老卖老的虚弱可怜模样，腰间却赫然系着姜启岁所赠的革带，整个朝会间，一双浑浊的老眼只落在手中笏板上，很少开口。

那革带是姜启岁故意相赠，既是示威也是嘲讽，眼下他毫不避讳地佩到了她眼下，可见是真的养好了精神。

他仍是装锯嘴葫芦，姜启岁也懒得理会他。一直到散朝，她才往柳清介的方向看去，想顺道与他一同去启英殿。

柳清介如玉的侧颜浸在奉天殿的明亮烛光里，烛火的光线也眷顾他的颜色，在他眉目间晕出些清而暖的光点。

然而那素日沉静的琥珀色眸子微滞着动了动，似乎是在出神？

母皇已经离了殿，臣子们也三三两两散去，姜启岁隔着几个晃动的人影注视着他。

难得见他一副陷在心事里的样子。

她极轻地走近，就那么不出声地瞧着他，雪松香浮动间袭绕上一缕山茶香气，他察觉到她的接近，转头与她目光相撞。

两人离得近，他的眸色很浅，那一点瞳孔微微放大也能看得清楚。

姜启岁半步不退，倾身仰头冲他一笑：“太傅的眼睛好看，琉璃一般清透。”

柳清介抿口屏息。

他大约是被那个梦给魇着了，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莫名与梦里那一声似叹似笑的“太傅”重叠，化作一点涟漪从指尖泛起，勾动着胸口的跳动。

他不该做那个梦，更不该任由心弦乱撞。可他不能明白这样的感觉从何而起，又该如何按捺，仿佛迷失在看不见的罗网里。

他没有回应姜启岁的话，只欠身道：“臣有些事要与陛下商议，晚些再去启英殿，殿下不必等臣。”

姜启岁瞥了眼他掩在朝服下的腿，似是久站而颤。

“太傅的腿怎么了？”

柳清介面色不变，回道：“昨夜着了寒，无妨。”

姜启岁也没有深问，点了点头就独自走出殿，顺着台阶走下，阶下一个身穿武将官服的男子远远朝着她点头而笑。

她记得今日朝会母皇和他搭过话，这位正是卫家现任家主卫渊，卫桢的大伯父。

卫渊身姿挺拔魁梧，面容坚毅，半脸的黑硬胡子，叫人瞧了便知是位有威名的武将。他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本人亦是战功赫赫，是实打实的名将。

他朗声笑着迎向姜启岁，抱拳行礼：“太女殿下。”

姜启岁扬起笑脸，颔首回礼：“久闻定国公威名，今日才得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卫渊哈哈大笑，虽是武夫，却不让人觉得粗俗，反而有健朗大气之感。

“陛下邀臣去御花园赏花，可臣一介莽夫，哪懂得这些风雅事。陛下说太女才学过人，赏鉴的本事也远胜常人，臣才斗胆请太女殿下一同，不知可有打扰冒犯？”

莽夫？这谈话间的措辞，比之文臣亦不逊色。卫家繁荣两朝，能在朝代交替间保全家族，甚至于一直在世家里数一数二，家主又怎会是个简单的？

姜启岁听得明白，母皇是要见她和卫渊。

一路上，卫渊状似大方随意地与她寒暄，她却有察觉，他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探皇室的态度，尤其是自己与卫桢的婚事。

她和卫桢的婚约本就起于母皇和卫夫人的闺中约定，后来母皇登基依然承认这桩婚事，却又并未正式赐婚，还要等卫桢加冠才成婚，难免卫渊会有疑虑。

“殿下觉得，卫桢这孩子，性子如何？”

姜启岁没有半分犹豫，张口就道：“少詹事与孤脾性相投，孤很喜欢他。”

卫渊依然是笑：“能得殿下喜欢，也是他的造化。臣也为他高兴。”

卫渊将目光移向路边的灌木，喜欢？真要是相处亲昵的未婚少男少女，还有唤少詹事的吗？

两人一路走到御花园，正见不远处的母皇与柳清介站在花丛边谈话。只能看到母皇明黄色的背影，威严的金冠，柳清介则正对着他们。

柳清介只朝着姜启岁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她站在一丛垂丝海棠边，未到花期，缠绕的枝条间抽出些嫩叶，日光摇漾着透过叶隙落在她发间，凤眸里潋滟着淡薄的笑意，一如冷峭的初春，整个人透着些柔媚的冷意。

女皇寒厉的声音响在耳边：“没有逾矩？那日殿中怪声，真的是猫？”

柳清介稳了稳神，他知道姜启岁不愿那日中药的事让女皇知道，便道：“是。”

“臣到凤阳阁，也是，逐猫而去。”

女皇眉头紧蹙，扭头怒目盯视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柳清介若非昏了头，就是在糊弄她。可这些都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朕一直最为信任你！你如实说，究竟怎么回事？”她没那么多耐心，眼前人如果不是她视为心腹的柳清介，敢在她面前这样胡言乱语，早就没命在了。

柳清介的目光凝在不远处姜启岁杏黄的裙角上，只觉字字句句吐出口都在发烫。

“臣知错，不该追着猫儿进凤阳阁，陛下所听之声，是臣伤了猫儿，才有呜咽声……”

柳清介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坦荡直言，如今这样的胡言，明摆着就是在说，他没有别的借口再掩盖了。

女皇眯起眼睛，竭力压制着怒火。如今她能倚仗的势力一个也不能松手，卫家未必忠诚，柳清介她培养了许多年，为了这些小事折损他很不值得。

“听说昨夜柳卿罚跪了一夜，想必是神智不清了。这事朕没心情再追究了，你走吧。”她将头偏向一侧，一眼也不想看他。

柳清介缓缓行礼，腿上抽动的痛意刺骨。

孤男寡女，怎样解释都是错。他亦不能维护姜启岁，否则便是坐实了私情。唯有这样避而不言……

女皇冷冷看着他走远，又瞥了眼不远处的太女，她纤细的指尖卷挑着枝条嫩叶，浑然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

她想，姜启岁惯常是个没心肝的，对柳清介根本没情愫，柳清介这样心虚，可见是一厢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