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官街鼓起,是百官上早朝的时辰。
天色还暗着,开始是星星点点的马车挂灯,混着叮叮当当的悬铃声,接着那些灯火便阑珊着连成一片,攘攘地列在宫门前,照得檐瓦泛起沉金色的光泽。
姜启岁的马车停在宫门处,她则半阖了眼站在一旁,一身蟒袍齐齐整整,是一副等人的样子。
过往官员各自向她行礼,她随意点头回礼,目光一直落在官道上。
一盏孤灯离了人流由远及近。执灯那人一身绯色朝服,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流,眼中光点细碎明亮,他神色温文,显得十分安宁平和。
姜启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这副堪称天工的皮囊,也就是裹在柳清介身上,才能与他端庄优雅的仪态相得益彰,不算辜负。
“殿下下定决心了?今日便同梁尚书……致歉?”
姜启岁笑一声:“自然,越早越好。孤做错了事,想要补救,眼下正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梁大人。”
昨日柳清介的话虽然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明白,他就是在给她支阴损招对付梁宣。
这人倒是有意思。她还以为他是个谪仙似的正派人物,如今想来,在官场趟过许多遭,全然温和正派恐怕也不能走到这个位置。
但是,柳清介本可同旁人一样置身事外,却间接向她表明了立场。柳清介比不上她身为太女,身份尊贵特殊,他只能选择暗示,而姜启岁也不该把他卷进来。
“太傅先走吧,还是少与孤待在一块。免得孤一会儿又做了什么混事,有心人污蔑是太傅教的孤。”
柳清介脚步未动:“臣是殿下的老师,早与殿下荣辱一体,说是臣教的,倒也不算说错。”
姜启岁挑眉看他,懒得再劝,却在唇齿间碾磨着“荣辱一体”,轻笑道:“如此甚好。”
寒风吹过,姜启岁拢了拢袍袖,凤眸微动,便见不远处的梁宣佝偻着背从马车上下来,理了理冠袍,提着灯往这边走来。
姜启岁上前几步拦住他。
梁宣面色一僵,满脸的皱纹堆在一处,鼻头一抽就在眼角挂了一滴浊泪。
他空着的一手擦了泪,颤巍巍道:“太女殿下,不知老臣又于何处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明示,莫要……莫要再侮辱老臣了。”
姜启岁见他这副委屈可怜的样子,不由得眯了眯眼,好在她极少真的发怒,也能忍耐住。
她松散拱手施礼,扭过头去不看梁宣,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梁大人,孤今日是来与你……致歉的。上回多有冒犯,请您原谅。”
梁宣警惕心很强,她便决定装作被迫的样子,也能叫他信上几分。
果然,梁宣也被惊了一瞬,不由自主看了她身侧的柳清介一眼。柳清介这么有本事?才教了姜启岁一天,就能把这个活祖宗劝动?
柳清介朝他温和一笑,面上尽是安抚。
他顶着一道未干的泪痕斜眼去瞟姜启岁的脸色:“老臣是人臣,被殿下教训也就教训了,哪敢奢求殿下道歉。”
姜启岁见了他的嘴脸就觉嫌恶,因而直言道:“孤不是已经道歉了?你嫌不够?要孤到大殿上,当着百官的面给你三跪九叩?”
“……老臣不敢。”
梁宣心内暗自猜想,姜启岁这样愤懑,恐怕确实不是出于自愿,但也说明,只是道歉,没有旁的意思。
“既然梁大人已经不计较前事了,孤亦有心与梁大人重修旧好。”姜启岁诵书般面无表情地说着,“雪后路滑,梁大人年纪大了,就乘孤的马车代步吧。”
梁宣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马车,提起警惕:“这也不必,老臣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年纪。”
姜启岁眸色一闪,随即露出烦躁的表情:“孤便直说了,这是母皇的意思,若是梁大人能原谅孤,便由孤亲自送梁大人一程,是为对您的敬意。”
梁宣望向马车,车壁上华贵的銮铃金灯在风中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臣子在宫中乘车骑马都是明令禁止的,若真是陛下授意,便是有意在诸臣面前给他一道荣宠。
他却没有很快回应,只是上下打量着马车,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柳清介将他犹豫的神色看在眼里,缓缓开口道:“梁大人,既然殿下主动请和,您应下也是一桩美谈。太女怎么也不会在马车上对您怎么样,今日您拒绝了太女的示好,责任可就在您了。”
柳清介所说不无道理。姜启岁就算要动他,在狭窄的马车上动手也很不明智。
他考虑片刻便上了马车,又见姜启岁跟着上来,便悄然坐到侧边远离她。
马车内十分宽敞,陈设亦是华丽,丝绒毯子铺满脚底桌面,落座之处也舒适软和,香鼎燃着沉香,香味浓郁,以至于有些呛人。
姜启岁斜睨梁宣一眼,自顾自斟了茶啜饮,趁着梁宣没有看向自己,自袖中扯出一截细细的黑带子,装作无事般将东西连着茶盏放回原处。
她蹙了蹙眉头,逐渐觉出眼前昏晃,看向茶盘中,只觉那一截黑带子似在扭摆游动,活像一条黑漆漆的小蛇。
姜启岁动了动喉头,便知香炉里的幻药生效了。这幻药还是早年所得,临时去找太医配制解药浪费时间不说,也容易被人洞悉目的,她索性直接将其放在香炉里燃,自己闻一些也不打紧。
她胆子不算小,也深知眼前是幻觉,可梁宣就不一定了。
“蛇!”梁宣突然大叫一声,面容扭曲,整个人朝后缩去,几乎是贴在了车壁上,马车也被他撞得狠狠一抖。
“梁大人说的什么话?宫禁之中,哪里来的蛇?”
梁宣早年去云南巡访,受过蛇群袭击,险些丢了命,故而一直十分怕蛇。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颤抖着,目光涣散,极力朝后躲,指着茶盏颤声道:“在杯子边!来人来人!”
姜启岁假意低头去看,捞了那一小截黑带子递到他眼下。
“烛火昏暗,梁大人看错了,这可不是蛇。”姜启岁一手紧紧扣住梁宣的胳膊,不由分说将那东西贴到他的脸上,笑着与他解释,“您仔细瞧瞧。”
梁宣浑身一震,连忙挣扎,却又软了手脚挣脱不得,牙关战战地感受着那东西的触感,直到反应过来那是个死物,才喘着粗气止了挣扎。
姜启岁笑得灿烂,凑近他低声道:“这就怕了?”
梁宣浑身一僵,思及姜启岁一贯的胡来,额间渗出冷汗。他颤抖着掀开身侧的车帘,看见一列的灯火和高大的朱色大门,执灯众臣正朝着马车这边看。
已经到了太和门。
梁宣紧绷的身体稍松了些,一把老骨头松松半瘫靠在车背上。他就不信,姜启岁敢当着众臣的面对他怎么样。
他张了张嘴,话出口却是微微颤抖:“既然殿下已经将老臣送到,老臣就先下去了。”
姜启岁唇边笑意难掩:“梁大人真是自己吓自己,抖成这样,休息片刻再下去吧,免得给旁人瞧去不体面。梁大人不喜孤,孤也不在车上讨嫌,您好好休息。”
梁宣胡乱点点头,只要姜启岁别和他待在一块吓他就好。
姜启岁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正好与人群中的柳清介对视一眼,她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她闭着眼揉着额穴,用力吸了吸清晨的冷露湿气,想要驱散方才闻的浓烈幻药。
鼻尖又萦绕了熟悉的雪松香味,很淡,却又很泠冽,离得稍微近些就能察觉到。睁开眼便见柳清介已经走到自己身边。
姜启岁心情不错,就朝他笑道:“太傅怎么总是跟在孤身侧?您千万别说是为了监察孤,孤可真的会伤心。”
柳清介眸中波光不动,提灯的手指轻叩在灯柄上,似是在等待。目光扫过赶车的小太监身边的麻袋,沉声低语:“臣是在想,殿下会怎么做。”
车帘一动,梁宣自其后缓缓露出半张脸来,姜启岁眉眼一抬,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拉开了麻袋口,顺势放倒。
梁宣尚未探出身子去,眼前就噼里啪啦落了一袋子东西。他赶紧收回脚去,猛然一看,眼珠子便瞪得老大,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车内。
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瞧去,眼前是一团团的蛇纠缠扭动在一处,不下百条!各种花色密密麻麻,蜷动聚拢在他脚下,堆挤成一层层的蛇山,上头的的蛇又一条条扭摆着落下来,争先恐后往他鞋面小腿上攀。
“蛇……全是蛇……”
梁宣艰难地吐了几个字便嘴唇发紫,浑身哆嗦,惊惧地瞪着那些蠕动的毒虫,紧紧捂住胸口,大张着嘴急促喘气,连救命也喊不出一句。
可是在外头人看来,倒在马车前的仅仅是一袋的革带丝绦而已。
姜启岁轻松一笑,低声对柳清介道:“这回定叫他爬不起床。”
柳清介看着梁宣乌紫的脸色,垂眸淡声道:“殿下还是快些请太医来,莫要闹出人命。”
人群里传来隐隐的笑声,又飘忽着停了,无法追溯来处。
“太傅,有人都笑出声来了,您何必总压抑着自己。”姜启岁歪着头冲他眨眼,“您到孤这儿来,难道不是想看他狼狈的样子吗?”
“压抑……”柳清介的目光凝在灯火深处,随即极浅淡地勾了唇角,“殿下说得是,今日该为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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