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靖言语婉拒,荀旸心中生出凉意,面上却拿捏着一番冷静姿态:
“林郎何需如此,切莫自比什么蝼蚁草芥。你是林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怀的七尺男儿!尚有大好青春和美好前程等在前面。”
荀旸觑着对方的神色,顿了顿,继续道:“此前的荀旸……所作所为的确不配为人。就以今日为界,过去翻篇,我们一同向前看,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荀旸觉得自己是被什么夺舍附体了,换做此前,撬开嘴也是说不出这番煽情言辞的。今天不知怎么了,面对这个生活阅历隔着几百年的“同龄人”,方才的话竟脱口而出。
也许是初来乍到,急于想交到第一个朋友。而种种衡量之后,林靖,就是这第一个朋友的最佳人选。后来午夜梦回,针对此反常行径,荀旸强行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林靖哪里受过这种人本主义思想的熏陶,听得整个人怔怔的。每个字都明白,但聚到一起,似乎又没那么明了。一抹亮光漾到眸底,舔舐着瞳孔中那抹阴影,忽明忽暗。
不过亮光也就闪过那么一瞬。烛台上的火苗猛然爆了灯花,晃了晃又恢复平静。林靖垂下眸子。
荀旸何许人也?人前尚且不顾及脸面,时不时拳脚相加。关门之后做过的那些事、发过的那些狂,只有林靖自己清楚。
……可此时的他看去又如此诚恳,眼中绝无半分往日的狠厉乖张。从不相信鬼神只说的林靖,现在又不那么确定了。
林靖柔顺得体地笑笑,并未作答。或者,这就是答案。
*
荀旸邀林靖凑在灯下,一起细看石料样本。
石英砂岩中二氧化硅是制作玻璃的主要原料,眼下无法通过化学试剂来滴定分析,X射线衍射法更是想也不要想。看来只能纯靠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材料人“慧眼识石”了。
荀旸迎着飘忽的烛火,逐一对比石料的颜色和透明度,还拿方才吃蜂蜜的铁质汤匙柄在石料上划着。小半盏茶时间,荀旸将其中两块石料推向林靖,隔着昏黄的灯火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中似乎蒙上了层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意味:
“这两块杂质少、透度好,硬度也不错,说明二氧化硅含量高……哦!就是非常适合做玻璃。明日要劳烦你带我去这两处看看,我们再定在哪一处采”。
果然,才华是一个男人最高级的性感。荀旸这身皮囊底子本就出挑,朗目剑眉、阔肩修身,搭上此刻的认真劲头,委实握着些迷倒众生的资本。
能不能迷倒其他人不清楚,反正荀旸一顿操作行云流水,倒让林靖没来由地生出些异样的情致,眸底荡漾,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将手拢回袖中,偷偷掐自己一下,疼的。
林靖觑着荀旸,黝黑的眸子在柔和的宣纸烛灯映衬下,亮晶晶闪着光。对方迎光轻松比划几下,就能知道什么“龟”含量高、哪一处适合做玻璃?这怎么可能是那个蠢材荀旸?眼前之人,莫非……当真被附体了?还是一个才华绝顶的“鬼”!
“好,听爷的。”林靖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真实的愉悦,隐隐夹杂着对明日的期待。他将挑出的两块石料拢在袖中,剩下的装回藤篮,又对荀旸恭敬地行了一礼,“那爷早点歇了。”
未及到门口,却听身后荀旸道:“那你歇在哪里?”
话一出口就,荀旸就后悔了。
他能歇在哪儿?还不是被渣渣荀旸赶去下人房内住。但如果让他搬回来与自己同住,想必人家一时半会也不同意。
“那个……林郎,是这样,这玻璃的事呢,刚刚起步,还有很多细节要和你商量。你,搬回来住吧。”
“搬回来住?”林靖对此刻的荀旸虽说不厌恶,万一这附体的鬼走了,他那暴戾性情又变回去,还如从前夜间那般,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荀旸看出林靖的迟疑:“那什么……我们分开睡,你睡床,我在外面的这个榻上!这样方便……对,方便商议正事!”
于情于理,荀旸的要求都无法拒绝。看着荀旸目光中难得一见的诚恳,林靖又点了头:“听爷安排,只是爷睡床,我在外间榻上即可。”
林靖答应了,荀旸的眼角弯了又弯:“床归你,今晚我还有些事要忙,外间榻上方便些。就这么定了。”
自己睡床,把夫君赶去榻上,不太合乎常理,但见荀旸执意如此,且是为了玻璃的正事,林靖也不便推脱,略顿了顿:“那我陪着爷吧,虽帮不上什么大忙,研磨摇扇、端茶递水,还是可以的。”
晚饭后,林靖陆陆续续将东西搬到荀旸房中。
荀旸做什么决定,现在荀家上下都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什么还能怪得过起死回生。只要荀旸不再像此前那般胡作非为,日子能安生过,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穿越过来的荀旸,开始认真盘算他的造玻璃大业。玻璃在当代是寻常材质,烧制工艺也是非常成熟。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试验器材、控温工具、现代设备等,是要啥没啥!
看来只能因地制宜,先制出一批玻璃,再慢慢优化、改良工艺。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烧出一窑碗碟杯盏,荀旸还是信心十足。
林靖给荀旸备好笔墨纸砚,又放了盏清茶,自去收拾他夫君的床铺和自己搬来的东西。
虽说荀家败了,连老宅都抵了出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中日子还能照常过,不至于不成体统。现在荀旸是全家的希望,苦了谁都不能苦荀旸,不过话说回来,荀旸何曾受过什么苦,谁又敢给他苦吃。
既来之则安之。荀旸也在慢慢适应这新得来的身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人随身伺候,燃灯剪蜡、嘘寒问暖,此前何曾想过这般神仙日子!但那个渣渣荀旸竟然还不满足,真是人坏自有天收,不作死就不会死。
荀旸心里骂着那个渣渣混球,一边展好纸,慢慢记录他玻璃大业的筹备事项。筹备么,钱是首位,有了抵押老宅的二十两银子做启动资金,没在怕的。其他的,无外乎原料、场地、工具和人:
原料有了,明天去定一处就OK。场地是现成的,就用家里那口老窑。但窑炉要改造下,玻璃烧制恒温最重要,温度不均,烧出来容易碎裂。再定制些工具,长柄烧勺、铁质长管、定型模具这些是必备的。再有就是工人,这个好办。此前窑里遣散的那些熟手再请回来,好话递到、工钱涨些,问题也不大。
荀旸一项一项列好,正想着明天一早先将这些事拿与刘管家商议,抬眼却见郎林靖款款走来,手里拎着个嵌螺钿半旧小食盒。
“夜深了,爷当心身子,先吃点东西,缓一缓眼睛。”说着,林靖从食盒中端出一盏茶并一碟小点心,“茶叶和点心都是日常家用的,但这泡茶的水比较特别,爷尝尝。”
荀旸接过茶盏,盖子揭开,一股清新之气飘然而至,如三月柳、七月荷,闻之神清气爽,喝上一小口,柔和轻滑,唇齿留香。竟有如此好喝的茶,荀旸又喝了两口:“这茶好香。你说这水特别,是什么水竟能泡出这样好喝的茶?”
林靖将点心递到荀旸跟前:“爷也尝一块这豌豆酥,兑了牛乳做的。这水么,是去年冬天收集的青梅上的雪,攒了一小罐,爷喜欢的话,明日再多烹些给爷喝。”
此前渣渣混球是如何对待林靖的,荀旸此时还能翻出些记忆,怎么说呢,就很畜生。即便如此,林靖还是恭敬对待,自己分内的事,都应对得体。眼下还将自己花了那么大心思收集的雪水,煮茶来给自己喝。以德报怨,心胸可赞可叹。
荀旸替渣渣混球感到羞愧,眼下很想回敬林靖的好意,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关心总不至于是错的,荀旸鼓起勇气,脱口来了句:“我见林郎双唇发红,心脏可还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可将林靖问住了。虽说是夫君,但这灯光暧昧的卧房中,被人盯着嘴唇看,林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唇色红,怎么就和心联系到一起了呢。不过此时的爷有些个本事在身上,随手翻看几下石头就知道什么龟含量高,能做出那玻璃。爷既然这样问,应该自有他的道理。
林靖下意识抿了下嘴唇,向他的爷回道:“我唇色自幼如此,心,也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没有心脏病就好,有病得早治,拖出其他问题,就不好了……我心脏也没问题。身体棒得很!”
为证明自己身体棒,荀旸隔着袖子,秀起他的肱二头肌。
看着眼前这毫无架子,甚至有点愣头青的爷,林靖脑子一片空白。这二十年的人生经验,可一点也没告诉他,面对一位莫名其妙来示好的爷,该如何应对。
“爷雄风四震,身体棒得很。”
林靖讪讪地笑着,搜肠刮肚找出两句,但又觉得哪里不对,红了耳垂,“那我不打扰爷的正事,我先去里间,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荀旸忙完自己的筹备事项,见里间灯还亮着,忍不住抬脚走了进去。林靖一身常服坐在灯前,正认真看书。发冠散去,乌黑的头发搭在肩背,透出一股清冷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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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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