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岭,岭如其名。山间云蒸雾霭,如彩霞长驻,气象万千。
荀旸停了脚,双手搭着登山杖,抬头四周望去,怪自己太糙,如此景色,满脑子只搜到一个词来形容,“好美”。
见身后的木屐声停了,林靖回转头看着荀旸:“爷是不是累了,或者先在此休息片刻?”
一束阳光透过树木缝隙洒下来,浮在林靖身上,似霞光流动。在绿色调山石映衬下,林靖芝兰玉树般站在那,整个人简直宛如仙境来客。真是姿色出众之人,连上天也偏爱。
荀旸不知怎地就多看了两眼,脱口而出:“好美。”
“爷说什么?”林靖手持木杖,往回接应荀旸几步,脚下的木屐声踩着石板上,清脆悦耳。
荀旸倒觉得,这每一下都踩在了自己心上。他略带慌乱地回应:“我说没事,这才哪到哪,爷有的是力气,怎么会累!只是久不登山,这木屐子,踩得有些不习惯。” 荀旸找了块山石,半倚半坐地调整他那双登山屐。
林靖还是走了过来,站定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几枚小巧果子:“早起家中做的梅花酥,带了几个,爷垫垫肚子。”
荀旸胡乱在胸襟上擦擦手,取了一枚:“一早光顾着和刘管家他们议事,早饭也没好好吃,这梅花酥来得真是时候。你别光站着呀,来一起坐!”
荀旸往边上挪了挪,一手拈着半块酥,另一只手则拂去石头上的草叶,示意林靖同坐:“这里又没有外人,哪里需要你立规矩、讲礼节?快坐啦。这梅花酥,你也吃!现在选矿是首要任务,我可是要指望你带路的,你可不能累着!”
眼下没人,这伉俪情深的戏码,演给谁看!
林靖略犹豫了犹豫,在石头的另一端,侧身坐了:“多谢爷体恤。这选出的第一块石料出处,弯过前面那个山腰,就是了,约莫再走半个时辰。”
“好嘞!爬半个时辰的山算什么?爷当年可是跑过马拉松的!”
荀旸掏出身上的水囊,喝了两口,好像是想到当年的英勇战绩,甚是得意,有点得意忘了形,顺手将水囊递给林靖:“你也喝口水润润,我看你嘴巴有点起皮。”
“……”
林靖看着递到眼前的水囊,一时百感交集,此前正是因为自己碰了下这个水囊,就被荀旸关进柴房,狠狠挨了一顿毒打,好几日没下来床,至今手臂上还留着疤。
曾经那个对自己下死手的荀旸,此刻竟笑语盈盈地、邀请自己用同一个水囊喝水?真是好笑。要么是荀旸忘记了这件事;要么就是这附体的鬼,压根不知道这件事。
林靖真心希望是后者。
他没有接荀旸递过来的盛情,任凭水囊尴尬地停滞在半空,兀自低头翻出自己的水囊,带上他那不喜不嗔的标志性淡然神情,不冷不热说道:“我也带了水,爷自己喝吧。”
林靖在试探荀旸的底线。
既然要演这夫唱夫随、梁孟相敬,那就不能只是一方退让。若我此时拂了你的面子,你又当如何?难道同从前一般,再来一顿拳脚?
荀旸讪讪地收回递出去的手。刚喝过的水囊,递与人家,就算同是男子,也多少带些暧昧的冒失。再加上林靖的直接回绝,这让荀旸尴尬地扣起了手指。
林靖没等来那位暴戾的荀旸。这就说明没踩线。不过一开始也没必要试探得太过,搞得太僵。不论是霸王荀旸,还是附体的鬼,哪一个是自己能惹的?
“爷方才说什么马?” 林靖喝了口自己水囊的水,拿话打散这快要冻结的空气。
就坡下驴,荀旸直了直坐姿,假装刚才无事发生。不过马拉松也是顺口说的,该如何解释:“哦!马拉松……就是汗血宝马,我此前和一匹汗血宝马比赛,那可是跑赢了的!”
“那恭喜爷!汗血宝马这种世间少有的骏马,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爷都能让其甘拜下风,真乃吾辈楷模!”林靖随口应和着,心想看来附在爷身上的这个鬼,不是真有些来头,就是一个在某些方面爱说大话的虚荣鬼。
鸟鸣声缠绕着木屐声,在山林中清澈回荡。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向前走着。
眼下这玻璃是荀家翻盘的头等大事,一事成,全家兴,当然也包括林靖:“爷,那石英砂用火烧一下,真的就能炼制出玻璃?”
这个问题就像一头自投罗网的鹿,直接撞开了荀旸的话匣子,这可是爷的专业!方才林靖的决然回绝,还是打了荀旸一个小小的措手不及。如果自己表现得厉害一些,对方是不是就愿意和做朋友了?不过理工直男的这脑回路,有时也没办法全然理解。
“玻璃确实是用这石英砂烧制的,但只用石英砂,却也很难烧成。石英砂的熔点很高,要1700摄氏度,现在这普通的窑炉,最佳状态也就能烧到1500度左右,干烧的话,把窑烧炸了,也烧不成玻璃!”
“那该如何是好?” 林靖终究是心软,觉得亏出去的理,都得一一还上,包括这接话捧哏。
“无妨,有我在,自然就有办法。”看到林靖眼中闪过的疑虑,料定对方是真心紧张这玻璃,荀旸心下一喜,感觉掌握了拿捏对方的法门。
荀旸挺直腰板,浮夸地拍拍胸脯,“这时候就要用上助溶剂,帮助石英砂融化,就类似于用皂角洗衣服,只用水洗不能完全去污,加上皂角,就能事半功倍了。”
林靖觉察到荀旸脸上的喜色,是技术难题尽在掌握的自信,更是一种小心思得逞的志得意满。不管怎样,林靖还是希望这玻璃能成,山石路难走,他紧跟几步:“这助溶剂就是为了让石英砂快速融化,那去哪里找这助溶剂呢?”
这也是一度困扰荀旸的难题,若是在当代,这用作助溶剂的碳酸钠,两三千就能买上一吨。可眼下,哪里有现成的碳酸钠卖给你?而且原始碱矿本就不多,就算找到了,那也是费事费力又费钱。
当前只有三个月期限,再加上这抵押老宅的二十两银子,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了!没辙!
话说回来,荀旸作为材料系高材生,这点问题还能给难倒?找不到碳酸钠,他就决定用碳酸钠的低配材料——碳酸钾来替代。碳酸钾可是随处可得!
林靖只听得满耳的炭和甲,看荀旸的样子,也不像卖弄玄虚:“爷说的这甲,是乌龟甲、还是金属铠甲?如何随处可得?”
荀旸看着一脸求知欲的林靖,嘴角微扬,拿捏小夫郎,原来如此简单。他咳嗽一声,故作深沉:“此钾非彼甲,既不是乌龟甲,也不是铠甲。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你只需知道我们寻找的这种钾,用草木灰就可以炼成。”
“草木灰?!”林靖是真的惊讶了。
对方越认真,荀旸越得意:“我们派人去找一些木质疏松的树木烧制成植物灰,用水淘洗后,用纱布过滤出干净的碱水,用铁锅熬煮一夜,便会析出白色的粉末,这就是你说的那什么甲了。用了这个甲,石英砂岩的熔化温度就能降至我们可以实现、也可以控制的温度。”
知识改变命运,知识也能俘获人心。
林靖若有若思地盘算起来:“用了这个甲,烧制石英砂就无需那么高的温度,不仅节省煤炭能燃料,也能节省工期。何况听爷说来,这什么甲提纯草木灰便能得到,那成本也是少之又少。爷!这玻璃之事,胜利在望了呢!”
荀旸笑着,向前快跑几步,然后猛回头对着林靖兴奋说:“爷说能成,就一定能成!现在万事具备,就差烧火起窑了。两个月后,林郎就等着在家里好好数钱吧!到时候可不能说手酸耍赖哦!”
林靖眼底浮现出欢喜的光,他看着荀旸点点头。
等着玻璃之事一成,自己也能有机会挣脱这牢笼了!有盼头的日子,真好!这都是附体之鬼的功劳。鬼是个好鬼,定不能让它跑了。过几日一定要好好研究下,该如何帮鬼稳固魂魄,让它附牢一些。
林靖脚下紧走几步,跟上了荀旸。
***
荀旸带着他的小夫郎林靖,同刘管家等人,按条目一项一项细细张罗着玻璃筹备事项,可谓夙兴夜寐,糜有朝矣。毕竟谁也没真的造过玻璃,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万事小心,总归没有错。他们家爷既然信心满满,那他们都听爷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干就是了!
好在一应筹备工作,半个月内落定就绪了,在荀旸的规划时间内。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爆竹一点、彩绸一扯,开工大吉!
当然不能盲人摸象、打无准备的仗。点响那挂两百响的爆竹、正式开工前,谨慎起见,荀旸还是先测试了一炉,看看成色和质量。毕竟在谨慎方面吃过大亏,不然他此刻还在他窗明几净的大实验室内做着高端实验,也不至于被自己炸死,一朝穿越到这个渣渣身上。
荀旸拿起试炼出来的一小块饼状玻璃料,递与林靖。如果有尾巴,荀旸此刻尾巴都能翘上两米高,连他那没被束在冠中的头发丝,似乎都在迎风炫耀:快看看,你的夫君,我,荀旸,真的炼制出玻璃料了!
林靖接过,小心翼翼放在掌心。湖碧色半透明的玻璃,凉凉的、润润的。迎着光照一照,这小小的一片竟然似笼着一汪清泉,纯净透彻,随着光影,似乎还在随波流转。
林靖忽然想到一句诗:“掬水月在手【1】,爷,这玻璃之料,皎如水月,灿若星辉!”
古人就是浪漫,一块玻璃,竟能想出这么美的意境。荀旸强装冷静地听着这溢美之词,出自夫郎之口的赞誉,就是甜。
林靖继续赏玩着那块玻璃料,用爱不释手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不过他怕荀旸没收到这份“崇拜”,将这一份喜爱表现得更过了一些。爷一高兴,自然很多事都好办,不是么?
“爷,自古以来都将这玻璃比美玉,林郎看来,爷做出的这玻璃,比玉石要晶莹细润得多。爷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今古第一人!爷,我们用玻璃做些什么呢?”
作为爷,还是要稳重。荀旸收住他的得意:“这个我早有盘算,咱家此前是做瓷器的,杯碟碗盏是起家之本,客群稳定、销量也好。那咱就遵循祖制,也从这杯碟碗盏开始。”
林靖点头,深以为然,还有一事提前定下的好:“爷,我们如何定价,若价同玉石,会不会过了?”
荀旸摆摆手:“玻璃堪比玉石,但毕竟不是玉石,我们就先按此前瓷器的两倍来售卖,林郎觉得如何。”
林靖觉得如此翡翠般的玻璃,搭上食物,定美得不可方物,而且价格公道。那放到铺子里,前来采买之人,不得把门槛给踏平了呀?
林靖越来越感觉这事能成。到时定买个大柜子来装银子,要一尺见方的柜子,才能装下这玻璃赚来的钱。
当晚,林靖偷偷备了碗热热的羊肉汤,端与他的爷。都说附体的鬼,主要是为吸食阳气而来,他的爷要进补些阳气盛的食物,才能附得劳些。
附不劳,这伉俪情深的戏码,不仅到了头。自己筹划的翻盘之事,又当从何翻起?
【1】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唐代于良史《春山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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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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