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去的回忆

“千万年前,天地混沌,无有日月,不见生灵。有神明自异世而来,降临人间,耗尽心血淬炼出四国十八州。于是神明死,万物生。众人感其大义,集百家血筑得无崖庙,世代祭拜,以求神明永生……”

魏家学堂里,老族长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魏初坐在凉亭里,桌上的点心五颜六色,满池子的荷花开得正好,只是这样的好风景他欣赏不来。

见惯了战场上的血海尸山,他似乎忘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是会在意每顿饭的花样,经历四季风景变换的。

但转念一想,他哪里是“正常人”呢?

哪有一个正常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做一国的政商,在十八岁生辰的日子里被送到无崖山自生自灭。

他还记得,那一天满朝文武同登魏府,祝贺他的溢美之词没有一刻间断过,他甚至没有应答的机会。

而母亲就站在角落里,慈爱地看着他,满眼含泪。

他又怎么会知道,那将是父亲最后一次牵着他的手,送他离开家门……

这日的夏风,和当年一样燥热。

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

无崖山一行让他成为“神明认定的守护者”,他超越了所有前辈,成为居安历史上最年轻的政商。

从那以后,居安魏氏,闻者色变。

可又有谁记得无崖山上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可笑的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

他只知道,那夜一觉醒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血染红了床铺 ,那些陌生面孔都在告诉他他命不久矣 。

他什么也没说,推开了床边那群太医,赤着脚疯了一样闯进祠堂 。

祠堂里多了一个灵位,那上面刻着他父亲的名字 。

拄着拐杖的族长一步一瘸地追上来,不停地搓手,小心翼翼地措词,告诉他父亲病逝母亲出走的噩耗。

他凝视着父亲的灵位,直着身子跪了下去。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脸颊的两行清泪,泛起柔和的光,他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年……

此时,一位黑衣少年轻盈地掠过屋顶的砖瓦,单手扶着腰间略显沉重的新佩剑,缓缓落在亭中。

“将军。”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

陈词的到来打碎了那些痛苦的回忆。

魏初转过身,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陈词露出无奈的神色,耸耸肩,“能有什么动静,还是老样子,顶多有一些新鲜的宫闱秘事。”

魏初笑笑。陈词总是这样,明明要职在身,却像他小时候一样 ,说话做事孩子气。

“得了,说些正事。”

“听说老掌书奉命修史书,没看好手底下的人 ,前天的大雨浇烂了不少古籍 ,他们现在正想法子补救呢。 ”

“古籍?通史楼的古籍?”

“嗯……这个不清楚,不过重要到如此地步的古籍大概只有通史楼能有吧。”

魏初点点头,而后熟练地抽出陈词腰间的佩剑,对着他的后颈冷不丁拍了一下。

“喂!又来!”黑衣少年猛地跳起来,俊俏的脸庞布满了痛苦的皱纹。

“我教过你什么?凡事不可一带而过,做事求细正如战场求生一样……”

“马虎不得。”魏初和陈词异口同声地说,不过后者的语气更哀怨些。

“好了,好了,古籍的事我会去查清楚的。”

陈词摸着自己的后颈,阴着脸,不过为了那超级丰厚的薪水还是要好好工作哒。

“将军,话说您已经快一个月没入宫了。虽说有不上朝的恩典,但长此以往难免让老皇帝面子上不光彩。”

魏初望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荷花,点了点头,“族长在祠堂旁新建了这所学堂,他岁数大了,作为晚辈,我理应帮衬。如今学堂已经有模有样了,也是时候回宫了。”

“我们何日启程?”

“后日。”

“七月十五?”陈词收好佩剑,再次确认四下无人,退出亭子。

说话间,学堂里老族长与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响彻魏府。

魏初有那么一瞬间失了神。好像看到那个倚在族长身侧年幼的自己,痴迷地看着泛黄的书页,呆呆地念出那个相同的古老传说。

“另外,你……”

魏初还想嘱咐他一件事,才发现陈词已经“飞”走了。

魏初觉得有些好笑,又独自坐回亭中。

夏日的阳光有些晃眼,照在他的脸上有些许灼热感。

魏初为自己倒满一杯酒,白瓷酒杯攥在手里,转过了好几圈,他还是没打算喝。

酒杯被魏初小心摆好,他决定歇一歇。在老族长沙哑的声音里他放下了惯有的戒心,闻着荷花的清香,闭上了眼。

老族长蹑手蹑脚地走进亭子,望着魏初,眼底的感情分外复杂。

还记得魏初从无崖山刚回来的那天傍晚,好像是爬了很久的路,最后倒在府门外。

那是他父亲刚办完丧事不久,远处的亲属还有一些留在府里帮衬,没有回家 。

一对夫妇雇了一辆马车,正准备回家。谁知道女客刚打开府门,就看见地上血流不止的魏初。

女客顾不得仪态,失声尖叫起来,惊动了全府上下。

于是有下人跑进来告诉他魏初回来的消息,下人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只顾着激动,连拐杖也没有拿,费力地跑出去。

他终于跑到门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为他让开了路。

他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孩子,却是他最不希望的样子。

这个一族之长没了往日的威严,跪在魏初身旁,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抚摸少年的脸庞,他的手掌沾染着尚有余温的鲜血。

他痛哭着,咆哮着,嘶吼着,让人找来最好的大夫。

可直到怀抱里的孩子没了温度,也不见有一个大夫来。

他抱起那个孩子,从血泊里站起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魏初的房间。

他轻轻将少年放在床上,为他调好枕头的高度,又找来一床比较厚的秋被细心地为他盖好。

房间里的一切布置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因为丧事的缘故,好多物件都是那不合时宜的白色。

他吩咐下人将他的金色拐杖拿过来,倚在床头,又让无事的众人散去,只留下几个自己人,倔强地等待着大夫的到来。

夜半时分,老族长等来了宫里头派来的十几名太医。

他听不懂太医们说的那些专业术语,只能默默退在一旁。但他们的每一次皱眉和叹息,都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

太医们争论的间隙,魏初突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一清一浊。他想说些话,却突然张不开口。

太医们拥挤着上前查看那孩子的状态,猜是回光返照,都摇摇手嘟囔着命不久矣四个字。

少年猛地起身,推开那些太医,赤脚跑了出去。

他猜到了那孩子要去哪,追了出去。

祠堂里,少年背对着他。月光笼罩在少年身上,那衣上的血迹还未干透。

他不敢上前,心里盘算着最得体的词句,最后决定只说结果。

“你父亲他……得了病,大夫说是不治之症,前些天走了。你母亲……办完丧事就没了踪影。我们尽全力找了很久,还没找到……”

说着说着,他垂下了头,鬓间散下的白发悄悄遮掩了一位长辈的愧疚。

少年跪下身,祠堂实在是太静了,静得能听到那孩子的眼泪滴落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初张开口,对着他父亲的灵位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他一直没有忘。

“天上人间,两地相安,绝境逢生,四季团圆。”

他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理解魏初话里的意思。

没等他仔细研究那孩子的话,魏初便昏厥过去。

那夜,太医们全力救治魏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多到数不清。

终于,在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魏初活了过来。

没有想象中的喜极而泣,这位老族长在送走太医后,内心只有强烈的恐慌。

他明白,魏初不再是魏家的少年了。他要做的,是整个居安的政商,或者说,他会成为政治漩涡里的一个牺牲品。

后来,魏初的身子刚刚有些好转,宫里就派人接走他。

分别的时候,魏初看着他,“我会回来的。”

“你会回来的。”老族长说。

但他清楚地知道,以后回来的不会是曾经那个魏初了……

魏初醒来,见族长站在自己身侧,有些疑惑。

“您来了。”

“我听手下人说你在这儿。”

“您这是有什么事?”

老族长瞥见桌子上那杯酒,把想说的话憋了回去。“倒也没事……你快要回宫了吧?”

“后日。”

“这么快啊。”

魏初很快发觉两人的聊天有些疏离感,想解释一番。“我……”

老族长欣慰地笑笑:“也是,政务繁忙,应当回真正需要你的地方去。”

魏初点头:“您说的是。”

“我年纪大了,有些累了,回去休息了。”

还没等魏初回话,老族长径直出了亭子。

魏初望着老人的背影:自己曾经和他多么地亲密呢,仿佛是慈祥的爷爷和他调皮的孙子。

可现在,这位年迈的爷爷,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那条快要到达尽头的路上。而他的“孙子”,也是那个建路人之一。

岁月,是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的四季花。你把沾着露珠的落红捧在手心里,却分不清是初生还是濒死。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变得悄无声息也日新月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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