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别有深情

阮春坐在马车边,饮了一口热茶。

北境的茶都比京城粗犷苦涩许多,一口灌下去,五脏六腑都雄壮起来。

往陛下那里望去,雪夜茫茫,篝火圆胖,定襄王府的二公子在说前方的路况,听起来似乎很棘手,定襄郡主托腮听,偶尔看过来的眼神带了笑,雪夜一瞬就被点亮了。

陛下也在听,神情静敛,偶尔也会看向身边的定襄郡主,显出闲绰的意态。

阮春觉得这样的画面别有一番静美,只是视线移到郡主手边那只装糖的漆盒上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跳。

南安郡主梅织雨身体孱弱,常常眩晕心慌冒虚汗,太医诊断出患有饥饱痨,开的药方却是饴糖,倒也管用,往往吃下三五刻,眩晕的症状便消失了。

陛下素来是知道她这个病症的,起居室中、随行的马车上都会习惯性地备上一小罐饴糖。后来西极国进贡“西极石蜜”,又比寻常的饴糖更甜、解晕更快,所以陛下便将饴糖果换成了石蜜,用来随时应付梅郡主的极饱痨。

这么说起来,陛下对南安郡主真的很用心。阮春其实也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云中,定襄郡主长什么样子也看到了,最终陛下也追随而来,为何就不能好好地同陛下交谈,偏要一味地生闷气耍脾气,闹成眼下这般不好收场的局面。

不过也好,陛下若真能想开了,把对南安郡主的感情就此割舍,一心一意待未来的皇后好,那么此后,陛下勤政爱民,中宫母仪天下,岂不是成就一番帝后佳话?

阮春想到这儿,免不得几分高兴,眼睛也弯了起来,再看向陛下与定襄郡主,眼神里就带了些许的欣慰。

风雪越来越大,茫茫的雪片遮盖了前路,姜持钧派士兵一路向前开路,再三巡视后回到大帐里叉腰叹气。

他早知李玄都的身份,说话间便谨慎许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妹妹,只叉腰皱眉看着帐外发愁,一时才来说话。

“……此地夹在山谷之间,容易积雪,我估摸着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通行。”

李玄都此时望着纷繁大雪,心绪不宁。

“……此时的中原虽有风雪,却不至于有这样汹涌的势头,竟不知边地百姓该如何过冬。”

定襄王府在边地扎根三代,姜芙圆没被魇着之前,关内关外的跑,最是知晓边民怎么过日子的,听见李玄都这么问,便同他说了起来。

“云中虽然冷,可咱们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炭火,一入冬,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升起旺火——最冷的几个月,只要猫在家里,就会暖暖和和的。”

她拿树枝拨了拨篝火里的炭,想了想又说,“……也有从关内和边塞逃荒过来的流民,我阿娘在云中西菜园那里修了避风的住所,专用来收容他们,一日两餐供给,但要在城中做活抵付餐宿支资,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不过是扫扫雪、锄锄地,或是去修一修城中的路。”

小郡主说起城中的事,眼睛里亮晶晶的,姜持钧在一旁听着,就觉得妹妹很厉害。

“今年除夕夜的旺火你可没见着,我和阿爹、大哥一起点的。”

提起这事,姜芙圆就觉得很遗憾,往年可都是阿爹领着她和哥哥们一起点火,今年被魇,窝在房中大半个月,什么事都耽搁了。

“我见着了!”姜芙圆很笃定地说,脑海里忽然掠过团团火焰后的一抹孤高的影子,“今年的旺火尤其大,像宝瓶里开出了花。”

姜持钧就狐疑地看着她,“……除夕夜阿爹可没准你出门。做梦看的吧?”

“是啊是啊。”姜芙圆不稀罕同二哥哥论长短,转过头同一旁的李玄都说道,“你知道吗?我哥哥啰里八嗦,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身为人君,李玄都愿意去了解臣子的脾性,此时听姜芙圆悄声吐槽,免不得有些好笑。

“姜都尉行事却很稳重。”

姜持钧得了陛下的夸赞,心中自然欣喜,可惜不好表现出来,只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一声谬赞了。

姜芙圆望着帐外积了一寸高的雪,再看看黑压压的夜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闻言有些诧异,又忽然意识到的确还不曾向他们通报自己的名姓。

“国姓李,单名一个雾。”

他并没有说谎,李雾一名乃是他微服时的惯用化名,同梅织雨的名字正合衬。

此时雪大风寒,他心里牵记着早些时候离去的梅织雨,免不得意兴阑珊,眉间便始终蹙着一道浅川。

姜芙圆却很喜欢在逆境里找快乐,她没在意李玄都复杂起伏的情绪,问了姓名之后就同小扇小盏说起回家后的打算。

“开了春想去灵丘草原踏青,也不知什么时候化雪。”

小扇却关切郡主的伤势,劝她再养养,“……还没好利索,扭头转身都会牵动伤口,更别提骑马,多危险啊。”

帐外的雪已然一尺深了,李玄都不耐烦听小女儿呢喃,点了点头便站了起身,欲回车中,却因心绪不宁,一脚踩进了雪里,陷了进去。

阮春瞧见了,赶忙过来扶着陛下,李玄都只觉得诸事都与自己作对,一张俊脸上登时就蒙上了一层冰霜。

“……老奴给您拔出来!”阮春察言观色,已然明了陛下此时的情绪不佳,立时出声安慰。

李玄都却铁青了脸,将靴子从雪里挣出来,往前走两步,坐在了马车沿,接住阮春奉来的一盏热茶。

他也不知自己这股无名之火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与梅织雨有关:昨夜她负气出走,彼时雪还未下,如若快马加鞭的话,这时候应该已过雁门关,没被困在路上。

她本就身子骨孱弱,又带着郁愤而行,若是被风雪侵袭害了病,可怎么好?

眼下他困在关外这场大雪里,后退不能、往前无路,前方报信的暗卫也久久不见踪影。赞赞,她究竟怎么样了?

手中的热茶,水汽慢慢向上升腾着,李玄都低头饮茶,眼睫就似乎染上了热气,变得湿润起来。

他无意识地抬头,却从水汽里看见定襄郡主,抬手去拿架子上的果脯,眼睛里倒映了两蔟恣意的火苗。

也许是察觉了李玄都的眼神,定襄郡主也大大方方地看过来,同他点头致意的时候,忽然眼睛一弯,笑着指了指他的靴子。

李玄都靠坐在马车车沿,一条腿半架在另一条腿上,靴底便斜对着定襄郡主。

他不明就里,以眼神询问,定襄郡主便笑着说道,“你的靴底沾了花。”

阮春闻言,忙弯腰去看,果不其然在陛下的靴底,看见了一丛一丛的蓝边紫蕊的四瓣小花。

“……雪下头啊,真的生了小花。”

李玄都看一眼靴底,但见那些蓝色小花半粘半落,颜色喜人,姿态柔软,像是新生的,又像是正蓬勃着。

“这是晋北大地随处可见的婆婆纳。许是被雪盖着很暖和,所以就早生了小花。”姜芙圆笑着同他说着,“它太小了,又随处可见,卖花人都不愿采摘。不过我阿娘说了,婆婆纳一枝开一朵小小的花,即便微小也能绵延千万里,最是知足的植物。”

小郡主的声音很动听,清脆、灵动,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很容易叫人把她的话听进心里。

李玄都只有一瞬的失神,旋即以点头回应了她。

她是朝廷、母后、群臣为他选定的未来皇后,出身优渥、性情平和,身处这样的逆境,也能以笑容应对,绝不抱怨。

而这样的性情品质,偏偏又是赞赞最盼望拥有的。

赞赞小性儿、爱哭,说话的声音像是裹着襁褓,便是同他生气,还要噙着泪嘱咐他保重自己。

赞赞的世界没有蓝色的小花。

只有他。

李玄都心烦意乱,一想到赞赞,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疼。

阮春哪里不知道陛下的心思牵动,此时只扶住了陛下的手臂,低声劝慰道:“梅郡主……她不会有事的。”

李玄都并没有作声,只踏进了马车车厢里,小憩一时。

好在一会儿,前方的道路便通了,姜持钧骑马而来,先扶了妹妹上车,这才叫队伍继续前行。

就这样,马车在雪山峡谷里慢慢向前行,可惜道路实在难走,直把小郡主颠的头晕脑胀。

姜芙圆索性下了车,扶着马车在边上走,风雪一吹,头脑立时便清明起来。

走了没多会儿,小郡主的体力便有些不支,刚想上车的时候,忽然山谷右侧有轰隆隆地声响,所有人闻声望去,但见山上的雪像波浪一般向下涌动着。

姜持钧经验丰富,知道是雪崩,立时命车队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去。

姜芙圆也慌忙上了马车,刚刚坐定,便听耳边的轰隆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心里便一阵慌乱。

也许是被不断滚落下来的山石雪球吓到了,许多马都嘶鸣扬蹄,惊了起来。

姜芙圆的马车也开始动荡,狂奔的马儿拼命向前跑,她便在车厢中东倒西歪。

就在这时,姜芙圆忽然听到有巨大的声响,近在耳畔的距离,刚反应过来,马车便已倾斜,白茫茫的大雪球砸过来、压过来,就在快要将这辆马车全部吞没的一瞬间,忽然有人将她一把从车门处拽出来,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姜芙圆惊魂未定,回身往雪山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雪块砸落过来,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身上,忽然有人将她推开,自己则被雪堆吞没了。

是李玄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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