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陈洱

蒲镇夜里下了场大雨。

凌晨四点多,陈海听着屋外的哗哗大雨在床上翻来覆去。夏雁南不可避免地被他的动作吵醒,冷漠地看了眼丈夫后,同样开始担忧外面的雨几个小时后能不能停。

因为今天下午矿场上有贵客要来。

蒲镇丘陵山脉居多,矿产资源丰富,因而又被大众叫作南矿山。南矿山在政府的牵头下,建立了南方矿业公司,公司职员除了高层管理人员外,基本都是蒲镇人。

陈海是南方矿业公司的一名普通采矿员;夏雁南有文化,是从萍城市远嫁来的,两层因素的加持下,让她避免了跟大部分蒲镇女性一样成为保洁和食堂员工的命运,而是成为了和男人一样可以下矿洞的采矿员。

进入公司后,陈海和夏雁南搬到了采矿区附近。附近是一大片新修的公寓,公寓名叫附属公寓,里边住着的都是矿业公司的人。

今天下午,萍城市那边的领导将莅临视察。

夫妻两人睡一眼,又看一眼雨,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到了天蒙蒙亮。

陈洱醒得早,在桌子前板正地翻着插画书。小学生的暑假,作业少,跟他同龄的孩子选择从早到晚大街小巷地串,像一群群小侠士一样广交朋友,适当的调皮更是逗得长辈们开怀大笑。

陈洱却跟他们不同。他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独来独往,脸上的表情比大人还严肃,让同龄孩子亲近不起来,就连大人们,也要来陈海和夏雁南面前说上一句:你家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他翻了二十多页,面前窗外,雨终于变小了,淅淅沥沥地拍着坚硬的地面。卧室外,爸妈起床的声音也开始了。

陈洱一点点听着他们的动静,在察觉他们准备出门时,装作刚醒的样子开了房间门。

“小洱啊,钱还是往卧室里的抽屉拿。雨估计要下一天,记得打伞。”夏雁南在玄关处换鞋子,看都没看儿子一眼就吩咐了这话。

旁边正拉着外套拉链的陈海对她的后半句话很不满,他阴沉地瞪着她:“你就那么希望这雨要下一天啊?”

夏雁南抬头看了他一眼,摆好拖鞋,拿了钥匙,先开门出去了。

陈海原地站了几秒,长腿一伸,将夏雁南刚刚摆好的拖鞋踢了老远。

随后,他转头瞧了一眼还在卧室门口站着的陈洱:“出门动一动,别整天待屋里……也不怕变成鬼。”

平淡的抛下这句话后,陈海拿了钥匙,也开门离开了。

“……”陈洱慢慢过去,把妈妈的拖鞋捡起来,重新摆正了。

洗漱完后,他从抽屉里抽了八元钱,拿了伞,下楼吃早点。

楼下安静又空旷。毕竟是采矿区附近,大家一去上班,附属公寓就像人去楼空,方圆百里也只剩国道和此起彼伏的山林了。人影不见,十分死气沉沉。

雨已经停了,常吃的砂锅米线店却没有开门。

旁边,面条油条,包子饵块看得陈洱有些反胃,他望去不远处的上山路,上去就是最大的采矿区,那儿有食堂,食堂里的饭比附属公寓底下的这些店面还要香。

柏油路面被昨夜大雨焕然一新,路上偶尔出现的小水洼里基本都飘着深绿色的叶子,这则是昨夜风大的缘故。

陈洱盯着这些水洼和叶子,不知不觉就上了山,走了一半的山路。

停在这,往下看去,附属公寓在阴沉的天空下孤独矗立,从它后边延伸向蒲城的国道上,有三四张车辆隔着远距离行驶着。

树木葱郁间,有一辆车引起了陈洱的注意。

那辆车看着很豪华,颜色是深紫色的,漂亮得不行。他不由得琢磨起自己卧室里的三辆玩具车,想了一会,他摇了摇头——他的三辆玩具车都比不上那辆车。

这么想着,再看去时,那辆车居然拐下了国道,朝附属公寓这边开来!

陈洱立即转身,急忙往山上赶。

昨天听到过爸爸说矿山要来领导,或许车上就是那位重要的人。他得赶紧走,赶紧从现下这个显眼的地方离开,不能给爸妈添麻烦。

***

“舅舅啊,这儿怎么都没人?”夏夕维拉开车门,失望地看着眼前略显荒凉的街道。

孟戎揶揄他:“怎么,你还真以为这儿好玩?早都说了,矿上啥也没有你还不信,非得求着我要带你来。”

蒲镇的自然风景在萍城是出了名的,夏夕维老早就想来看看了。得知他爸要来视察它这边的矿山,他默默兴奋起来,但是不敢求妈妈让他跟着来,也不敢跟他爸说,只好将魔爪伸向了正好来家里住几天的表舅。

表舅他们俩来得比他爸要早。七点,夏夕维就拉着孟戎开车来了,车离开了市区,孟戎才给孟棉打了电话报备。

孟棉在电话那头火冒三丈,但因为在与夏忠明吃早饭,语气中的怒意被硬生生压下了,就连重话也没多说几句。

“你看看,没点好玩的。我姐那边,我还帮你来了个先斩后奏,我以后还怎么在你家住?”孟戎越说越气,跟个孩子似的给了夏夕维一拳头。

夏夕维自觉理亏,忙狗腿地说:“舅舅,今年过年我让妈妈也邀请你来家里。”

孟戎拿出后备箱的行李,睨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没家,非得跑你家来?”

夏夕维跟着他在凉飕飕的街上走着,神秘地补充说:“是么?小樊姐姐今年要来家里拜年,你确定不来?”

孟戎蓦地眼睛一亮,拉住他外甥:“小孩子不能撒谎哦!”

七岁的夏夕维扮着老成的样子:“千真万确。”

孟戎这下喜笑颜开了:“走,先放了行李,我带你上最大的那座矿山逛逛。”

*

上山路崎岖,采矿区却很平坦。太阳把被雨淋了一夜的山里晒得湿湿热热的,一眼过去,除了矿洞,就是被遗弃在表层的红土最显眼。

看着那一座座小山丘似的红土,夏夕维大惑不解:“这土没人要么?”

孟戎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说:“这些土在别的地方或许珍贵,但在这满山的矿产里,它并不算什么。”

“……”

叮叮咣咣的交错声越来越大,像是有一伙人在凿壁。夏夕维推着孟戎往那边走。

“那儿是挖矿的,搞不好土层不稳我们就陷进去了。”孟戎假模假样地提醒他。

“哎呀——舅舅,我妈妈又不在这,你不用说这些。那里面那么多人在呢,哪能说塌就塌。”

然而,不用他们俩决定去不去,那边已经有人过来了。

两个穿着工装服的男人走过来,带着点警惕性问:“你们是游客?”

孟戎先摇了摇头,后又点头:“算是。”

其中一个工人说:“不好意思先生,矿区今天下午要来领导,今天不方便你们在此闲逛。”

“领导?夏忠明?”孟戎明知故问。

两个工人同时点头。

孟戎装作恍然大解,揽过夏夕维的肩膀,介绍说:“夏忠明是我姐夫,这是他儿子,我们过来这边玩玩……放心,我们就逛逛,不会影响你们工作的。”

对面两人早已经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掏出手机退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另一个原地陪笑:“不影响,不影响。请等等。”

夏夕维满脸黑线,拉着他爱装·逼的舅舅到一边:“舅舅啊,你嘴上就没个门么?这下好了,爸爸回去骂我们不说,等会这里的大人们肯定要对我们兴师动众一番。”

孟戎二十出头,正是爱炫耀的年纪,自知自己嘴巴闯祸了,这会也是十分烦恼:“小老大,可有补救方法?”

“离开,我们赶紧下山去。”夏夕维淡定地说。

孟戎可不乐意了:“我刚刚装那一把不就是想着要在这逛逛么?”

现在下山去,他岂不是白装了?!

夏夕维看着他摇了摇头,正要说别的,身后刚去打电话的男人拍了拍他舅舅的肩膀:“请问您贵姓?”

“噢,我叫孟戎。”

“孟先生,要不要去参观参观我们的矿洞?”

“啊?”孟戎瞄了眼外甥,尴尬道:“不用麻烦了,我们就在这看看就好。”

工人微笑着继续邀请:“矿洞里才是别有洞天,孟先生还是跟我们下去看看吧。”

得了,孟戎不答应是不行了。估计是他们上头的领导想先在夏忠明的亲眷面前表现一番。这下好了,夏忠明还没视察呢,他们先视察上了。

推拒不了,孟戎只好尴尬地拉着一脸平静的外甥,跟着工人下了第一个矿洞。

***

陈洱正蹲在一处角落垒土,身后风风火火地路过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只听他们断断续续地说:“快走快走,领导还没来呢,就先派了小舅子和孩子过来……哎呦,那小舅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孩子更是好看得不得了,长得可水灵了……小姑娘似的。”

陈洱停下动作,朝他们赶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也没见着什么特殊的人……

时间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太阳正正挂在了上空。晌午了。

陈洱把最后一把红土捏好,放在了“城墙”之上——一座小城塑好了!

平静的身后,忽然有人说:“这是你捏的么?你好厉害。”

陈洱就着蹲着的姿势,回头看去,一个跟他一模一样大的小孩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正新奇地瞧着自己刚刚塑好的小城。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孩。想起之前那些工人的话,电光火石间,陈洱猜测出了他的身份。

陈洱点了点头,转回头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把湿润的红土,重新捏着,漫无目的。

那个小孩径自蹲在了他身旁,看着他把玩红土,兴奋地又问:“你是神童么?”

陈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小孩心领神会,笑着解释道:“各行各业都有聪明的小神童嘛,你就是雕塑届的小神童。”

长这么大,除了外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尤其是在绘画这类事情上,爸妈只会说他“不务正业”。陈洱的目光不由得驻足在了他的身上。

“我叫夏夕维,你叫什么?”说完话,他主动蹲下,在湿润的红土间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洱盯着土层表面虽浅但规整的名字:“我叫陈洱。”说话间,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疑惑起来。

“你怎么了?”夏夕维问他。

他的样子长得很女孩,但是声音又有点男孩。陈洱想了一会,没想通,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女孩还是男孩?”

夏夕维丝毫没有被冒犯,不是因为他年龄小不顾忌性别,而是因为从出生到现在,始终有人在把他认成女孩子。他眯着眼笑了笑:“我是男孩。”

陈洱了然,点了点头后,又去盯着手里的红土,把它捏来捏去。只不过,他的手法比平常而言,显得有些凌乱。

夏夕维在旁边呢喃道:“耳……耳朵,那我可以叫你小耳朵么?”

陈洱一时间没说话,只是在“夏夕维”的旁边,不远不近地写了个“洱”。他说:“是洱海的洱。不过,你可以叫我小耳朵。”

“还是算了,这样取外号不太礼貌……不然你告诉我你的小名吧。”夏夕维朝他眨了眨眼睛。

陈洱莫名感到有些害羞:“我没有小名……但是我妈妈喜欢叫我小洱。”

“小洱……”夏夕维品着这个名字,忽然高兴起来:“小洱,你好啊,你是我在矿场上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陈洱的脸有些发烫,第一次,有人跟他说他是他的朋友。

他低下头,把已经干巴的红土象征性捏了一会。忽然之间,有些不高兴,便忍不住松手,把手里的红土全都丢了。

朋友?班上的人和小区里的孩子们都觉得他是瘟神,不喜欢靠近他;就连那些大人,看他也跟看养不成器的病猫一样。他这样子,真的会有人想要跟他交朋友吗?

想到这,陈洱蓦地起身,径自离去。

夏夕维立即跟在后面,不明所以地问道:“小洱,你要回家了么?你的家在哪里啊,我明天想来找你玩。”

“明天?”陈洱站住脚,转头看他。

夏夕维“嗯”了一声,解释说:“我跟着舅舅来的,我们在这待三四天才走。舅舅喜欢睡懒觉,我在这儿除了你也没别的朋友了……我刚刚来这,想在这玩,但不知道该去哪玩。”

方才的失落被这一串话一扫而空。陈洱有些心软了,他假意思考了一会,转了话题,问话时问得有些扭捏:“你的……小名是什么?”

夏夕维笑得很开心,露出嫩嫩的白牙:“可多了,爸爸妈妈喜欢叫我阿维,舅舅喜欢叫我小老大,阿姨们喜欢叫我夕夕,一些姐姐们喜欢叫我夏夏……总之很多,你喜欢哪个?”

陈洱看着他幸福讲述的模样,莫名地,也跟着高兴了一点。半晌,他实诚地说:“夕夕……我喜欢这个。”

夏夕维笑吟吟点了点头:“我也喜欢!”

陈洱又说:“我家在附属公寓2栋301。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玩。”

9.22开文[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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