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成绩在之后的星期一上午出来。教学楼下,一个水里满是青水草的小池塘边,教务处的老师趁学生在操场升国旗的时间里,张贴好了成绩单。
等学生们解散回教室路过时,顿时一片哗然。像看悬赏公告里有没有自己似的,他们忐忑不安,紧张地在一处挤着。秦辛园就是一个典型,嘴里大喊着紧张,结果一转眼,挤到了最前面。
挤出来时,他高兴地大叫道:“我靠!我19名!啊啊啊啊啊……全年级19!我.操!!!”
夏夕维和夏尔由衷地跟着他高兴。
夏夕维说:“我就说,这次班里你肯定是进步最大的!”
夏尔说:“厚积薄发。”
秦辛园面色红润,激动得颤抖,勾着宋西月的肩膀原地转圈:“啊啊啊啊……我刚才那一瞬间都认不出我的名字了,操了,我太牛了!”
宋西月克制地笑着:“厉害,厉害,进步这么大……我们仨的呢,你看到了吗?”
秦辛园大喘一口气:“喔对,还有好消息,阿维,你全年级第二,比上次月考进步一名!吴同学变第三了。西月也进步了两名,这次13!夏尔雷打不动,遥遥领先,依然稳坐第一的宝座!”
他分别拽了他们仨各一下,“走走走,去超市。真是个豁然开朗、普天同庆的好消息,我们四个成绩斐然,为表庆祝,我请你们仨大吃一顿!”
宋西月笑着说:“你们去吧,我还要去办公室拿成绩单,而且中午还要开班会,确定分出去的同学。”
“我说你自从当上这个班长以后,就日理万机啊!真是的,学习都累成狗了非当吃力不讨好的班长。”秦辛园锤了他一下。
“晚上我请你,行不行?哎,早点回来啊,下节课是江觅的,别迟到被罚站了。”宋西月笑着说完,加快脚步离开了。
夏尔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三秒。他看得出来的,宋西月笑容勉强,匆匆离去的脚步透露着尴尬无措和不能融入的情绪,似乎在拼命遮掩着什么。
秦辛园插在剩下两人的中间,左边勾肩,右边搭背,喜气洋洋:“我这次进步这么大,真的是多亏你们两个,好兄弟不多说无用的话,今天敞开胸襟吃,我通通买单!”
夏夕维跟着笑了一会,还是提醒道:“这次班里要淘汰一些同学,我们可以庆祝,但还是不要太张扬了,等会回教室,你要控制好情绪。”
“喔,对,”秦辛园立即住嘴,“差点得意忘形了。”
*
宋西月走在人来人去有些挤的楼道里,内心荒芜,一会起风,一会起来一阵野火。
他住校,一周七天有六天要睡在六人间的窄床上,每日看着床尾正对着的唯一的窗户,在转眼的功夫由黑夜变成白天,或是始终黑黑沉沉不见星辰……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着走在校园冷而寂静的冷灰色地皮路上。
上课,仔细到不放过一句话,A班许多人都放弃了记本子这种效率平平又耗费时间的学习方法,但他一直坚持着。
课下,始终勤勤恳恳地进行着题海战术,课本配备的练习册做完了,他就自己单独买新的来做。上午的下课时间,他是基本不会放过的。因为上午的头脑比较清醒,记忆力好,正适合记忆单词和英语作文的长难句……
还好,这两次的考试结果也都理想,配得上他的努力。他现在这般恍惚难受,只是因为秦辛园仅仅收了一个月的心,名次就突飞猛进了十几名,水平和他相差无几。
嫉妒的情绪像下水道里的青痕疯长。刚刚,他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让周围三人看出端倪来。
记得上次,秦辛园在开学典礼上为夏夕维转移注意力,不计后果地挑战了一次权威。宋西月深知,典礼结束后,他说出口的那几句挖苦的话源于嫉妒。他嫉妒秦辛园那种不顾后果的自信态度,也嫉妒他能轻轻松松、不用考虑地为夏夕维做那样的事。
而他,宋西月是不可能头脑一热为了夏夕维做这些事的。当时,为了心里平衡一点,他拼命证明秦辛园的行为是莽撞的、错误的,可夏尔说了什么,他说:“秦辛园并没有做错。”
对啊,完全没做错。所以在月考结束后的那次班会上,班里票选班委,樊渊跟不会看人眼色似的一直推举夏夕维做班长,再加上班里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夏夕维,这个提议就顺水推舟,眼看就成。
宋西月当然知道阿维不愿意。
夏夕维被人簇拥着正下不来台,在那一刻,他鼓起勇气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自我举荐成为班长的学生。他话说得诚恳,列出的自荐理由有理有据,表情控制得十分得当,所以,连夏尔那么细心的人都没看出来他是在逼迫自己赶鸭子上架。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真心想要当班长的。于是,内敛板正的宋西月人生第一次成为了一个班的班长。
而本可以看出他做这件事的原因的夏尔呢,没有偏科,成绩大幅度领先,无人能及;样貌出众不已,跟阿维一样,在哪都能引起一片视线。短短俩月过去,不费吹灰之力,阿维便已经跟他亲近不已。
而他,宋西月当年,经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才挤进秦辛园和夏夕维牢不可破的二人友谊,将其扩展为了“三人组”。
宋西月有些头晕,扶着墙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心里却像发了场阻挡不住的洪水,洪水声中一直有自己的声音在不断叫嚣着——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他花费无数努力才能达到的结果,他们要么唾手可得,要么轻轻松松就能做到!
天赋、性格、好的家境,为什么他一个都占不到!
凭什么,只是身为爸妈的人,却要对他的所有事指手画脚,不考虑他的情绪和身体、无止境地逼他……没错,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很排斥带朋友回家的原因。尤其是夏夕维。
他爸妈浸泡在利益的大染缸里,喜欢带着有色眼镜审视他的所有朋友。要不是他拿命要挟、时时加以警告和阻拦,恐怕,他家跟樊渊家一样,早已经巴结上了夏家。
然而,就这样了,依然避免不了爸妈会偷偷打着他的名义,去夏家求着办一些事……
走到四楼,拐上走廊。远远地看着班级里因为楼下张贴的成绩单而悲喜不通的同学们,他才终于恍然回来。
下一刻,他开始狠狠唾弃自己,鄙夷自己。秦辛园和夏夕维是自己的好兄弟,他不该这样;夏尔也对他很好,帮了他很多,他也不该这样。
宋西月喃喃低语:
“不该这样……”
“不该这样……”
萧索的背影重新端正,表情展现回平日里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进了教室办公室。
*
另一边,三人下了长长的露天台阶,走在竹林边缘。
迎面,正正走来樊渊。他提着一袋吃的,垂着眼只顾看脚下的路。本来以为可以擦肩而过,谁知,他突然抬头,目光直直与三人撞上。
“……”
秦辛园小声地咬牙切齿:“烦!”
正当他以为樊渊又要贴上来时,只见他表情木讷,眼神慌乱又小心地瞧了夏夕维一眼,而后,迅速低头,绕开了他们。
秦辛园:“……”闹哪样?
夏尔往后扫了一眼。樊渊正在快速往教学楼走去,背影颇为狼狈,像条挨了打的流浪狗,不似平日里目空一切的倨傲。
他想起不久前的宋西月。这两道背影,相似,但有差别;有差别,但十分相似。忽然间,夏尔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预感。
秦辛园:“他咋了……不会要被淘汰下去了吧!太好了!”
夏夕维笑了笑,提醒道:“他上次第几?”
秦辛园泄气:“……好像是第九来着。”好吧,不太可能。
二楼超市里,秦辛园付钱的时候,夏尔终于开口问:“你跟樊渊吵架了?”
“不算吵,我警告了他几句。”夏夕维说。
夏尔:“喔。”
“不问为什么?”夏夕维拆了根橙子味的棒棒糖,递到他嘴边。
夏尔头伸了一下,咬住。而后,肯定地说:“跟你爸爸告状了。”
夏夕维点头,“嗯”了一声。
以往,樊渊把夏夕维在学校里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夏忠明时,他云淡风轻,一笑而过。但是这次,怎么……想到此,夏尔开玩笑似的问:“不会告的是我的状吧?”
秦辛园从人群里绕出来,往两人手上的袋子里一抽,抽出根冰棍:“谁告状了?需要检讨书吗?我还有很多。”
“……”
这话题没再继续。
等到进教室时,在门口,夏夕维落后几步,在夏尔的耳边说:“放心啦,他没告你的状。他说了上次中秋晚会语文老师带着我们玩的事,我爸那人就爱严肃,一直跟我说老师这样做不对,不应该放松警惕什么的……为着这事,我就跟他说了几句。”
这事不假,不过,是发生在歹徒持刀出现在校园的那天晚上的事。夏忠明虽然没明显地提醒许诺,但也暗示了几句“A班某位老师纪律松散”。
当晚,跟夏夕维通话时,孟棉担心儿子,准备请假下来照顾他一段时间,是夏夕维劝了好久,她才迟疑地打消了念头。而夏忠明呢,情绪起伏甚至没有逼他跟夏尔断联系的时候大,语气平淡地关心了几句后,竟然跟刚刚历险的儿子高谈阔论起A班这种精英班级的老师应该如何履职、应该如何尽责……
一叶可知秋。有时候通过这些行为,夏夕维甚至想,他或许只是他爸的一个实验机器人。夏忠明只重实验结果,实验过程稀里糊涂,好似不敢倾注太多感情。
夏尔半推半就地相信了,点了头:“嗯,知道了。”
教室里充斥着喧闹,有同学在哭,有同学聚在一块安慰哭的同学。江觅跟他们前后脚进班。她没有提成绩的事,一来,照例用十分钟听英语听力磨耳朵,然后,忽略哭哭啼啼的声音,开始讲新内容。
今天中午的午休注定不平常。这是A班第一次大洗牌,过往的引以为傲的中考分数不算数了,一切以本次期中考试的名次为准。
班内正襟危坐,气氛肃穆,更多地是为着即将离开班级的学生。
许诺在讲台上,想了一上午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临了,第一句是:“成绩,大家都看到了。”
匆匆扫视了一圈,她说:“这次分班只看名次,全年级前四十必须在A班。我们班这次有36名同学成功稳住,在前四十。但有四名同学没在,一名42名,一名47名,一名56名,一名63名。全年级将近八百人,你们的成绩依然是名列前茅。但,很遗憾……”
许诺眼神忧伤,连带着说话声也没有讲课时那么意气风发。她似乎很自责,几乎垂着头,没怎么敢看班里安静一片的学生。
停顿了好一会,她继续说话:“这根本谈不上失败。这一个月以来,你们的努力和留下来的决心我都看在眼里,我以我的经验保证,你们拥有这样的毅力,一定能再次考回来!到了新班级,不要有气馁的心态,不要产生厌学的心理。你们肯定能分到B班,B班也很优秀,他们班的物理也是我在带着,你们依然是我的学生,我会一如既往地督促你们……”
夏尔第一次见这样的班主任,原来,也是有老师能站在学生的角度看待一件事,能对学生产生感同身受的悲伤。
他想起初一到初三,做了他三年班主任的那个老师。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面色青黄,一双眼滴溜溜转着打量了班里的学生三年,偏心、易怒。
那会,他在的班级也是重点班,也有眼前这样分班淘汰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如一日,每当在这种时刻,那位班主任就会一脸幸灾乐祸,对着要离开班级的背着书包、抱着一大摞书籍的学生上下指点,被烟染得发黑的牙齿张开闭合,来来回回就一句:
“这点考验都经不住,滚吧,平常看你们吊儿郎当的学得根本不专心,下去其他班也就那样了!烂泥扶不上墙!”
……
午休的下半段时间,许诺陪着那四位同学去了B班。夏尔和夏夕维的后面空了两个座位,然后,平静不过几秒,樊渊闻着味就来了。他抱着一摞书,就往夏夕维后面的座位搬。
正在班里忙前忙后的宋西月停下动作,凝视他:“樊渊,你干嘛?”
“换座位,”樊渊看也不看他,“看不出来?”
“班主任强调过,不能私自换座位。”
“换好了,我自己会去说明情况。”
“班主任说,切忌先斩后奏。你开了这个头,那之后其他同学也要这样换位置,你让班主任怎么解决?……不管怎么样,私自换座位就是对其他同学不公平,大家都遵守‘两周一换’,就你不行?除非和同桌有矛盾,如果是这个原因,你可以去跟班主任打报告。”
樊渊停下整理书的动作,谨慎地看了一眼正在探讨题目的夏夕维,低声说:“真当自己是一班之长了啊。你们这些人,给点权力就丑陋得很。”
“……”
夏夕维忽然起身,拿起几本樊渊的书。
“不用,阿维,我自己整理……”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樊渊受宠若惊的表情瞬间消失,脸色开始发白——他看见,夏夕维径直走到他之前的座位上,把书放下了。
宋西月冷笑一声:“看明白了吗?让你回去坐的意思。”
“……”
夏夕维回来时,身后正好跟着抱着一摞书的吴周洲。他还好心地帮她拿了书包,放下书包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和夏尔讨论习题,全然不理后方这儿的情况了。
樊渊皱着眉头:“你干嘛?”
吴周洲将书放在他本来选好的位置上,语气自然:“我跟班主任提前说了。我可以换座位。”
樊渊:“那我也去打报告。”说着,就要转身去办公室。
吴周洲出声阻止:“额……我的理由是和同桌不太……不太能相处得来。现在我要坐这,你再去打报告,你也不能坐这个位置了。”
樊渊面色一沉:“……你非得选这儿?”
“这儿是教室中央,视野好。”吴周洲说。
“……”樊渊拧着眉,气息沉沉。
宋西月扫了班内一眼,对他说:“那儿还有两个空座。趁新同学还没上来,还要换位置的话,你可以赶紧去跟班主任说说。”
“……不用了。”樊渊冷着脸,收好自己剩下的书,回原位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