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空上，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地颤动着。

傅睿军坐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烟在纤细文弱的指尖燃烧，烟雾化成小白圈徐徐上升然后消失。

这半年来他的日子不太好过，自从原生家庭的财富暴露在同事眼前，他好像就被排挤了，是那种精神上的。

经常会听到许多的声音。

“我要是有他那家庭背景早就是身价不菲了，你看他工资还没我高，还得靠鄢萍养。”

“人家鄢萍就是喜欢小白脸，落魄少爷和头牌戏子，好戏好戏。”

“他家里开着轿车穿着洋裙的，怎么不说资助他一些。”

“……”

离开家这么多年，一开始是坚决肯定的，背负着亲朋骂他不孝的罪名定居在了宁县，一个小小的县城，一身才华就做了个小剧团的舞台设计。

那是爱情给他的勇气，年轻人往往就是这样，拥有了一个梦，就会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以承受的住所有委屈。

可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才子佳人，戏台上演的和现实总是有偏差的，当年惊鸿一瞥将他心连人都留在了宁县，可激情过后总要面对现实。

他无比清楚如今他和鄢萍的工资能够让儿女生活很好，生活比同龄孩子优越许多，无非是靠着傅鸿远她们的资助，而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鄢萍是苦惯了的，不怕吃苦的，也是有志气的，她甚至一直劝他放弃爸妈的资助，她们不是养不起孩子的，可是他不行。

因为离开了父母，他的收入还不如鄢萍，甚至可以说比鄢萍少很大一截，再爱妻子他骨子里也是有骄傲的，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本事。

当那些人背后嘲讽他时，当傅晓一脸单纯地问他：“爸爸，为什么妹妹可以坐轿车？”

不由得想，他为什么要蜷缩在这个不能让他满腹才华，一身本事有所发挥的小地方，遭受这些人的冷嘲热讽，只要回沪城傅家的人脉，傅家的关系网都能轻易让他成为人上人，就算不借用傅家关系，他自己也有交际圈，也有才华能力，他可以过得很富足。

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想孩子好，他的晓晓已经十五了，不能一辈子蜷缩在这个地方，然后嫁个平凡的男人结束一生，他得带她回沪城。

他不能容忍他的女儿平庸着。

可鄢萍舍不得舞台，舍不得她的黄梅戏。

烟渐渐在指间燃尽，他是爱鄢萍的，也爱鄢萍的舞台艺术，不然不会在宁县待了十六年，也不想落下为了私欲，逼迫妻子离开舞台的骂名。

长长地呼了口气。

“睿军。”是鄢萍，县剧团台柱子的鄢萍是标致的，哪怕已是奔四的年纪，她替傅睿军披上了外衣：“怎么在这抽烟？”

“老婆，我们送女儿去学戏吧。”

鄢萍先是一愣，转而失笑：“晓晓都十五了，现在去学戏可是有点晚了，怕是要累上十倍，你怎么想到要磨炼你的宝贝女儿了？”

傅睿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小鄢。”

鄢萍愣住：“小鄢在爸妈身边挺好的啊。”

“她在爸妈身边是挺好的，可晓晓和小斌呢，她们没有住过洋房，没有穿过小洋裙，没有……”

鄢萍彻底呆住了：“分明是我们亏欠小鄢的。”

是亏欠的，傅睿军也知道，在他换签的时候就知道，可他要给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不是吗？

在沪城傅鄢拥有着最好的生活条件，都弥补了，弥补的够多了，他说服着自己。

他将烟头按灭，看着鄢萍：“她在爸妈身边锦衣玉食，上学轿车接送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亏欠了晓晓才是。”

鄢萍不太认识傅睿军了，记忆中的丈夫才华横溢，对待她温柔体贴，对待孩子关爱有加，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为什么对傅鄢他从来都不能做到公平。

“睿军，你到底要做什么？”

延续舞台，子承母志，那时鄢萍再辞职，也不会有人说他的半句不是吧。

鄢萍可以走的安心吧，横竖她爸爸妈妈已经去世了。

理想让女儿来延续后，就能心无旁骛了，她们可以回沪城照顾年迈的父母，堵上那些说他不争气，不孝人的嘴。

傅睿军觉得傅鄢一定会答应他的，因为傅鄢是个很乖很懂事的孩子，她会谅解父亲在意的颜面。

可他不能这样欺负一个懂事的孩子。

鄢萍望着他，目光逐渐平静：“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带着晓晓她们一块回去吧，我不需要有人继承衣钵，晓晓不必学，鄢儿也不必。”

傅睿军的视线已经没有勇气跟鄢萍交汇，他错开视线问：“你呢？”

“我们结婚前，我就告诉过你，舞台才是我的挚爱。”说这句话用光了鄢萍的力气。

她眼里有一瞬的决绝，这让傅睿军觉得惶恐和恼怒：“你什么意思？”

“鄢萍，你是嫁给了我，不是嫁给了舞台！”

鄢萍并不是戏校培养的学生，她是剧团培养的，她八岁就跟着宁县剧团四处演出，一边学戏一边演戏，管饭管住，减轻家中负担。

宁县剧团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单单是个舞台，更是她的家。

她忽的想起来很多年前，傅睿军跟她求婚的时候，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不会留下来？”

是他说会，才嫁的。

那时候并不知道傅睿军家庭如此优渥，知道的不过是他十分有才华，女人都爱有才华的男人，她也不能另外，被才华吸引，还没有昏了头脑，宁县剧团培养她用了二十年，她不能走，也舍不得走，如果早知他家境，或许就不会嫁。

如果傅睿军没说会一直留在宁县，或许真的会嫁给舞台。

当然，虽然傅睿军食言了，她也不会束缚他，如果他想走，走也就是了。

鄢萍并不是个自私的人，相反她有大梦有大爱，大梦是剧团越来越好，大爱是放任自由。

“我不想跟你吵架。”鄢萍拿了扫把，扫着阳台的烟蒂，低声说：“我以前觉得你懂我，你爱我，可现在看来我们的理念也不是完全相合的，如果你想过你少爷的日子，回去也就是了。”

“我再说一次，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牺牲来成全我的梦想。”

烟灰和烟蒂都被扫干净了。

夫妻两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半响鄢萍才说：“守着这个舞台是我的理想，但仅仅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不该附加给你，也不能附加给孩子。”

她说完了，离开了阳台。

傅睿军才惊觉，鄢萍的主意比他想的还要正很多。

终究是活得太窝囊了，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

阳台的门再次被打开，是傅斌，十五岁的少年做足了思想准备，才有勇气站在父亲面前。

“爸，你不能总顺着晓晓。”

“你也觉得我是错的？”

傅斌摇摇头，他也希望妹妹过得好，如果那是傅晓想要的生活，那么他会愿意帮她得到，他一直很疼傅晓，只是觉得没必要对傅鄢如此残忍罢了。

“您不能因为晓晓要住洋房，晓晓想穿洋裙就把小妹接回来。祖父母家那么有钱，大可以养两个孙女的。”

“你呢？”

“我要留在这陪着妈妈。”傅斌说的很坚定。

他也不像他，他像极了鄢萍。

傅睿军的三个孩子唯有傅晓是像他的。

可他已经想好的，一家六口的幸福生活不允许任何人去打破，是的，一家六口，没有傅鄢。

如果她们回去，那傅鄢绝对不能留在那。

傅斌还是太单纯了，他的十五年都生活在这个小县城，低消费低质量的生活，他可以永远无法知道那个被傅鸿远她们捧着长大的孩子，已经有了多优秀。

上个月，林锦平给她办了个人画展，反响很不错，要知道她才十二岁。

这让傅睿军忍不住想到了他的十二岁，那时候他因为小提琴拉得好，被傅沄遥奖励了一把很昂贵的琴，他那个年纪还在接受父母的奖励，而傅鄢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

这些年，他回去的次数不多，但在林锦平还有母亲的口中，他都对傅鄢的天赋有了一定的认知，傅鄢在什么领域，什么地方都会过得比一般人好上许多，但傅晓不行。

傅晓是他手把手带大的，他太知道傅晓是什么样的惰性了，如果在傅鄢身边做陪衬，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把傅鄢带走，父母根本不会娇宠着傅晓的，他是了解傅沄遥和傅鸿远的，她们是有要求的，尤其是在养废了一个他后，对下一辈的要求更严。

傅鄢的学习任务是繁重的，而那些都不一定是傅晓能够承受的。

只要将傅鄢离开，傅鸿远她们才有可能降低标准，不仅是对傅晓的标准，也有对他的标准。

林锦平说他和傅鸿远现在手里的事业以后希望傅鄢接手，可这不应该的，他才是两家唯一的男丁，怎么可以越过他，让那样一个小女孩继承。

他承认，他在嫉妒傅鄢的天赋。

一个做父亲的嫉妒女儿的天赋，傅睿军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了。

他靠着阳台，缓缓地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一双手将傅斌拽离了阳台，在黑暗中傅斌看清了母亲含泪的眸子，她软声哀求着：“小斌你爸疯了，你可不能疯，你得记着你们当初换签是你们对不起鄢儿，不是鄢儿偷走了你们的生活。”

“我知道的。”

知道那种小洋楼的生活，是傅晓自己不肯的，然后给了傅鄢。

如今只因她要了，傅鄢又要给她换回来，是不公平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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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