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低眉

梨白和周小粟背靠背坐在藏锋山的山顶上看夕阳落下。

其实她这些年很少上山顶。

一来她修为太低,稍有不慎,山顶的剑气便会伤到她。

二来。

没人陪她一起。

倒是师姐经常离开云亭的这一两年,无聊之时,她会上来看看云海。

云亭看云海最好的地方自然是云上楼阁,主楼最顶上那一层全空了出来,任何一个云亭弟子都可以上去赏云观海,那里风景波澜壮阔,是云亭一绝。

梨白却更喜欢藏锋山上,尽管这里有数不清的剑气肆虐。

但也只有这里才会让她的心安定下来。

苍玄很多人都对她很好,一见如故,热烈亲切,甚至第一次见面都能把家传的宝贝送给她。

但她始终和这个世界有隔阂。

那些好意都不是真心。

少女望着云亭层层叠叠的皑皑白云,她忽然问道:“周小粟,如果我跳下去了,你会接住我吗?”

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风里面,娉娉婷婷。身后是大片大片翻涌的白色,周小粟觉得她像是下凡的神女。

其实梨白很少叫连名带姓他名字,她一般只会甜甜地叫他小粟哥哥。

周小粟不明所以,却又下意识回答:“那我肯定和你一起跳啊。”

他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连生死这样的大事竟然也可以说得这般自然。梨白一时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周小粟挠挠头,说:“这世上我最最喜欢的就是我师父和你,我师父那么厉害,用不着我操心,所以我当然就陪你一起啦。”

少年人隐秘而又热烈的爱就是这样,他连生死是什么都没参透,却可以大言不惭,轻看生死。

若是年岁再长一些,梨白或许会嗤笑着说花言巧语。

但她如今也只是还会做梦的十五六岁。

她还只是十五六岁。

再怎么早熟多思,于这个世界而言,她也只能算是个懵懂的孩子。

她的见识如此浅薄,这世上有许多她不懂得的事,有许多她不明白的道理。

她还没见过许多瑰丽奇景,没来得及经历更多波澜壮事。

她被仙界创造出来,那群死水一样的仙人却什么也没办法教会她。

她在这个孤独的世界踽踽独行,收到的假意太多,以至于一点点真心都足够让她受宠若惊。

于是梨白笑着回应,“那说好了,你得陪着我一起跳。”

才怪。

她才舍不得。

——

南海之滨。

沈思言对着面前的人看了又看,目光反反复复在他脸上和地上游荡。

“原来鬼真的没有影子啊。”

姬盛:……

他没见过沈思言,却经常听长夏和谢逢雪提到他。

大多时候是他俩都不想干一件事情的时候,互相对视一眼,便异口同声决定,让沈思言去。

说起来,他其实对面前这位神交已久——作为同样被那俩师兄妹从小坑到大的人,姬盛一直觉得,他和沈思言定然有共同话题。

姬盛沉着嗓音道:“传说以前是有的,后来就被迟昼海的妖怪吃掉了。”

沈思言:……

“真的假的?”

姬盛一本正经:“兄台有所不知,万物分阴阳,妖物便在阴面,迟昼海自身本源不足,只有掠夺苍玄的阴面来补全自身,鬼道便是个最软的软柿子,一千二百前妖皇与剑仙那一战,虽说妖皇陨命,但他也不是全然无所收获,他死之前,便从鬼道生生撕去一道法则,从此鬼族便没了影子。”

沈思言:……

要不是我就是下一任妖皇,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

自己爹怎么死的,他这个当儿子的还不知道嘛。

但是面子上还是要恭维的。他抱手作揖,“原是如此,受教了。”

姬盛:……

他怎么什么都信啊!

一妖一鬼各怀心思寒暄,虽说两个都不是人,但真论起来,两个又都是人精,场面话一套一套的,昭明进来添了三次茶,沈思言和姬盛都没能从对方嘴里探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思言吹着茶,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吧,长夏死不死的,和他迟昼海妖皇的关系也不大。

但对上姬盛的眼睛,他又摆出一副和善笑意:“说起来,现任人皇,倒与我云亭有些渊源。”

姬盛握茶杯的手一顿,不由坐直了身子。

“哦?愿闻其详。”

沈思言眸光微闪。

果然,这位末代人皇更感兴趣的,好像不是新人皇。

——

长夏从初春一直忙到深秋。

晨星山的那群妖魔鬼怪们需要她镇压,四境的剑阵需要她维持,芒山阵法有些关键地方也得她亲自来,迟昼海那几个大妖虽然最近安分了不少,但是该敲打还是得敲打,四境议会也需要她来主持,还有梨白的课业,师父师兄都不在,也就只有她这个师姐来安排。

好在汀兰那边已经走向正轨,钱相宜也抽出身回云亭帮她打理一部分俗物。

她和钱相宜不对付归不对付,但对掌门的能力,她还是认可的。

沈思言最近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她也只有逮着他师父压榨。

但在外面再忙,一回到藏锋山她就过上神仙日子。

梨白削着梨子,用小刀分成一块一块的递到长夏面前的盘子里。

“我院子里的梨子今年结果啦,我专门留了最大的几个,就等师姐回来!”

谢逢雪用阵法维持的纷扬梨花,好像在他走的那一年就忽然有了四季,去岁只结了几个涩果子,今年就变得枝繁叶茂。

人间秩序,时光轮转,人力可干预一时,终究不能干预一世。

长夏道:“你不应该等我回来,你应该叫我回来。”

她眯着眼,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挡住那些刺眼的阳光。她在透过太阳,光明正大地看那双古朴的眼睛。

这样做自然是有代价的,像是所有古板的大家长,威严不容挑战,长夏的神魂跟烈火灼过一样刺痛,但她仍然用最温和的声音对梨白道:“我是你师姐,不管你什么时候唤我,我都会来的。”

梨白装傻充愣一笑:“师姐已经够忙啦。”

长夏便不再言语。

她的师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到了就算要死了,也只会默默找一块地把自埋起来。

不麻烦别人。

而后她又想,这好似就是他们藏锋山一脉的传统,从别惊春开始就没带个好头。

她对天道无声的反抗还在继续,烈火还在她灵魂上灼烧,许是烧得久了,她竟然觉得那火有几分暖意。

长夏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好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师姐——”

梨白的呼唤叫醒了她。

“你在抓什么?”

长夏低声说:“我的忘恩负义,得寸进尺,死不悔改。”

她的视野里,古朴的眼睛依然高悬苍天,她想起少时在小灵山做客,禅师带她读佛经养性,与她讲菩萨低眉。

慈悲怜悯,全在那双眼中。

少时她问禅师,菩萨垂眸时见的是什么?

禅师答她,是普度众生。

长夏那时候道:“这不对,菩萨普度众生,却是站在高处。”

她在高处看凡人,自然得低垂眉眼。这不是慈悲,这是傲慢。

那时禅师笑着对她说,“长夏,你已得其中三昧了。”

所以——

你在天上看众生挣扎,看万物浮沉,你以为这是偏爱,但偏爱本身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和傲慢。

这种偏爱,谁爱要谁要。

反正,她不要。

魂魄中的烈火忽然一瞬间爆起,长夏阖上眼,下一刻忽然睁开,神魂化作无形的手忽然攥住了那点火光,赤红的火焰在她识海中灼烧,不断烧去她的魂魄,而后魂魄又不停在识海中再生。

古人言,匹夫一怒,流血五步。

长夏招了招手,传送阵法在梨白脚下展开,下一刻,她人已经到了自己的梨花小院。

“今天晚饭不用叫我了。”

梨白茫然地看着藏锋山顶的方向。

“师姐……”

但下一瞬,她的茫然瞬间化为了惊恐。

苍天之上,挂着一双苍老古朴的眼睛。

她捂住嘴,却见那双眼睛视线像是朝她的方向落过来,然后眨了一下。

她被祂的目光灼了一下,再睁眼看时,那双眼睛却忽然消失不见。

梨白捂着胸口,一颗心在里面“咚咚”跳跃,四周风平浪静,唯有这颗跃动的心脏,是方才那双眼睛存在过的证明。

无情无欲的天道忽然现身一瞬,这消息像是一滴水落在了滚烫的油里。

四境都因这一刻而悸动。

所有看到那双眼睛的人正欲赶往云亭之时,他们的纸鹞忽然震动起来。

上面是长夏发的四字简讯。

“今夜无事。”

——

西境,翠微城。

祝由给新客添了一杯新茶,笑呵呵道:“前几年我这里遭了匪,将我藏的酒都喝光了,新酒还没酿好,只得委屈贵客饮几杯粗茶解渴。”

他对面的青年长着一张看起来就风流浪荡的俊朗面容,穿着绯色长襟,衣衫落在身上,只能说堪堪蔽体,敞出大片的胸膛,像是刚从那处温柔乡里被拉出来。

连成:……

他也不知道他该说什么。莫名其妙被自己师兄拉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

只是面上还是不能露怯。

他捡起自己散在胸前的一缕乌发,绕在手心把玩。

漫不经心笑道:“前辈说笑了,您当年教导我师父师叔炼器,也算有半师之谊,晚辈哪里能算什么贵客。”

连成的师叔,自然是三尺道前任剑首,裴渺一。

祝由道:“客自三尺道而来,于我而言,自然是贵不可言。”

他笑了笑:“上面那群老顽固终于想通了?”

连成:……

要死要死要死!

要不要回答?

他们究竟和这老头儿达成了什么协议,怎么听起来像是一不留神就要把整个宗门搭上去。自己居然丁点儿都不知道!

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沈思言(对姬盛:这怕不是个傻子?

姬盛(对沈思言:这怕不是个傻子?

长夏&谢逢雪:这俩怕不是俩傻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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