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雅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一点，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她躺在黑暗里，头微微痛，实在不想动，可身体有一点僵硬，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翻了个身，大腿外侧立即感受到床单上一大片湿湿凉凉的黏腻，她的心抽动一下。昨晚的躁动在她本不年轻的心里翻腾起来，黑暗遮挡了她皮肤少女般的红晕，可她脸颊发烫，嘴角生出笑意。

米雅第一次知道季冬，是2020年的秋天，彼时她跟随科室去上海开一个传染病的研讨会，会议是面向全国的，请了很多业界知名专家，恢宏壮观，可对于她这样最微小的一线工作者来说，不过是过去凑个人数。出行的费用报销，统一住五星级的酒店，开会的时候坐在后排不显眼的角落里，会议结束后的时间她还可以出去散步、喝咖啡，甚至在夜晚找个不错的小餐厅喝一点酒，再走路回酒店，看一看上海的夜色。所以，每年当很多已经结婚生小孩的同事都推脱出差的时候，她总是若无其事的应过来，其实内心已经乐开花。

会议都安排在周末，如果有时间，周五下午就可以去酒店签到办理入住，一般走到门口就能看到硕大的会议指示牌，只需要报自己的所在的医院并签字，便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带领办理，无需交钱，会议主办方统一结款。每每这种时候，米雅都觉得做个护士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她穿着牛仔裤洗的发白的棉T恤，T恤的前面印着一个摇滚乐队，黑红的线条因为洗了太多次，有一点断断续续的脱胶，人脸模糊，已经无法分辨是什么乐队，她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36L，看起来有半个米雅那么高，她站在那里，与其他只拿一个女式手袋的参会者格格不入。工作人员在她报出工作单位的时候抬头看她，眼神里有没有藏好的猜疑，她便又说一遍，这一遍附上了自己的名字，工作人员这才翻开会议名单，米雅很快看到自己的名字，未等对方反应，快速抓起笔签了。米雅的字很好看，是张弛有力的好看，如果只看字，会觉得出自男孩的手，哦，不对，是男人的手，那看似收缩有度的力量之下，有女孩子少有的磅礴之气，就像她这个人，你看着她矮小的身体，微微张开嘴巴触碰嘴唇便能叫出她的名字，像是一种喃呢，她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偶尔欢脱遇到喜欢的东西，便不吝话语的表达起来，发出小孩子才有的清亮的声音。可你看着她，总觉得她有深不见底的坚韧，如高原上的野草，不惧阳光、风雨、亦或是冰雹、暴雪，她兀自生长。办理入住的时候，因同单位来的人不一定恰好是双数，但普通参会人员都是双人间，所以总能遇到需要一个人跟陌生人住的时候，这时同事的推脱比之气推脱出差还要激烈，她们总是能动作一致的边摇头边后退两步，说：我不行我不行，我跟不认识的人住一起会害怕睡不着，语调上扬表情浮夸。今天也不例外，来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刻，米雅内心是不屑的，但不能表现出来，她无所谓跟谁住在一起，对于她来说，跟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倒是清静，只要她不想说话，便可以戴上耳机背对着对方，一句话也不用讲。反而跟熟人，没话说也不得不应和，出去回来都要被追问，叫人心烦。终于办理好了入住，跟她一个房间的人是同城另一个医院的医生，年龄差不多，想必工作没多久。这样想着，米雅不等其他同事办完，便拿着房卡离开了。那些熟悉的音调一远离，米雅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她很快坐电梯到11楼，找到1135房间，同住的人不在，只有一个行李箱放在床尾，拖鞋未拆封，洗刷间的地面洗手台都是干爽的，对方像是放下东西便出去了。米雅选了靠窗户那一侧的床，把背包丢在地上，翻出眼罩戴上，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米雅是被冻醒的，她下意识的想拽被子，却发现自己压根儿没有掀开被子，被子的一端完完整整地塞在床尾，压的结实，她才醒，肢体的力量还未恢复，徒劳地抬了抬手，并没拽动，天已经开始黑了，窗外全是高楼大厦耀眼的灯，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晚上7:03，打开软件搜索附近的餐厅，被琳琅满目的菜系搞的眼花缭乱。正在这时，房间外想起刷卡的声音，啪嗒一声，门开了，随即房间的灯亮了起来，对方可能没有意识到房间有人，惊呼了一声：哎呀，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睡觉。作势要去关灯，米雅赶忙欠起身子说：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好一会了。但是头顶的光确实刺的米雅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对方的轮廓才从模糊变得清晰，像是冬日里覆在眼镜上进屋后才慢慢散开的水雾，她看到一个高高的姑娘，长头发，画淡妆，眉眼清晰又明媚，个子有一米七多，又瘦又丰满，在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风姿摇曳。

每次遇到这种漂亮的姑娘，米雅都禁不住想，怪不得男人都喜欢美女，连她看了都觉得，这样端庄优雅的女孩子，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只能爱她呀。

女孩一边打开行李箱一边说：我叫云薏，夏云薏，你叫什么名字。

“米雅”。

“哦，米雅，米雅”，她听到她发出喃呢的声音，好像小猫咪发出的咕噜声，乍一听仿佛在说咩呀咩呀。

米雅一下子笑了出来，云薏侧身看她，圆圆的眼睛，褐色的瞳，狡黠，也像小猫一样……米雅看着她蹲在地上，下巴抵在膝盖上，脊背微曲向前趴着，脊柱的骨节清晰，即便如此，也能看见她的胸部饱满，随着呼吸，像两只欢脱的小兔子。为什么有人长这样完美的身材呢，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那种，米雅胡乱的想。

米雅倒是也不胖，但也不是那种好看的瘦，坚持健身让她有一些肌肉，但她吃的多，所以肌肉的外面覆盖一层明显的脂肪，也没有腰线，自幼就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圆鼓鼓的结实。就是怎么说呢，一看她就比较健康。她也曾尝试少吃一些，可是做不到，甚至越想节制越不能自控的吃更多，吃到胃部胀满，开始恶心，想要吐出来……即便状态好的时候坚持一小段时间，觉得腹部瘪下去，依旧没有腰线，索性放弃了。

云薏已经把东西拿出来，坐在床尾补妆，米雅看着她加涂了深灰色带银闪的眼影，又用眼线笔把眼尾细细拉长，整理了浓密卷翘的睫毛，在左眼下点了一颗痣……米雅禁不住说：已经好美了，还要怎么画？云薏不紧不慢的举着镜子涂口红，左右摆着头检查，然后把镜子一合，朝着米雅故作娇媚地说：因为，想要不一样的美呀”。果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云薏已然没有了小猫软糯糯的模样，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媚眼如丝，直勾勾的看着米雅。米雅惊呼：哇、大美女。云薏越发得意起来，换了条红色的长裙，和那支蓝调的口红搭配着，活脱脱一个富家千金。米雅愣神儿，云薏突然走到米雅跟前，说：大美女要走喽。随后故意扭了扭圆翘的屁股，风姿绰约地走了，走到门口回头朝米雅眨了眨眼睛。

啪嗒一声，门又关上，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弥散的香水味和越来越远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提示着这里刚刚的繁华。一个女人自带的繁华，有一种天生的聚焦力，明艳动人。米雅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繁华，她骨子里偶尔也渴望，做一个温婉的女子，可是一举一动都透着男孩子的豪爽，开口前暗示自己温柔讲话，一开口就语速极快，做不到吐字清晰，一着急还带一些口音，跟温柔不搭边。

云薏走后，米雅又在床上躺了一会，窗外的天彻底的暗下去了，米雅决定去吃点东西，会议自带的自助餐券有七张，一小沓订在一起，她拽下今天的晚餐券去吃饭，餐厅就餐的人已经很少了，食物也没有开餐最初那么丰富，她过去请师傅煮一碗小馄饨给她，师傅熟练的把火调大，水翻滚的时候把小馄饨丢进去，一只大碗里放了虾米、盐巴、味精、仔细看还有一小块猪油，米雅就这样站在那里，眼睛随着师傅握着漏勺的手一起慢慢搅动，小混沌白白胖胖，像一只只小蝴蝶在飞舞，漂在了水面上，师傅把馄饨捞出来，手腕一翻，倒进碗里，又盛一勺汤浇了进去。“好啦，小姑娘”，小姑娘……米雅心里嘀咕，是她的牛仔裤和旧体恤衫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吗？可她已经29岁了，这样年纪的同学都生了两个宝宝，有次回老家参加外甥的升学宴，遇到了好多以前的老师，他们围着她聊天：“还不找对象结婚吗？想挑到什么时候”，米雅说：“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又说“你的同学***已经生三胎了”，米雅惊呼：“怎么这么想不开？”，他们立即严肃起来：“怎么是想不开呢？这是响应国家政策”，米雅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尴尬地看着米雅，米雅就是忍不住，笑得几乎岔了气。想起来，米雅有时候表达情绪，也一样是不懂得节制的，和她对食物的**一样，想到这些，她往自己小馄饨的碗里加了三大勺辣椒。

小馄饨的汁水充满口腔，顺着食道滑向胃里，很快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她难得吃的这样慢，餐厅里已经没人了，她有点冒汗，不想走远路，便决定去行政酒廊喝一杯冰啤酒。行政酒廊在6楼，电梯停下来，米雅便走了出去，她穿着酒店的拖鞋，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没有声音，顺着路找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也没有标识，正准备打给服务台的时候，她看到一扇门，推开进去，赫然一个大的泳池，池水在蓝色瓷砖的映衬下显得清澈，竟然有6条泳道，游泳馆里没有人，显得空旷寂寥，泳池的四周有白色的沙滩椅，进门左右两侧均有一个柜子，柜子里放着消毒好的浴袍和浴巾，米雅被所有的这一切吸引了，拿了条浴巾走向最角落的沙滩椅，她戴着耳机听李宗盛，调到降噪模式，那种空旷寂寥的感觉立即消失了，她脱掉鞋子蜷在椅子上，把浴巾裹在身上，便进入了自己的小小世界。

歌里唱“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声音浑厚哀婉，米雅微微皱起眉头，就在这时，有什么落水的声音在空旷的游泳馆显得格外明显，米雅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看向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