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湖滨大道上风有些大,树叶狂舞,全无月光,何嘉黎看着402号公交从眼前开过去,缓缓停在不远处空无一人的站台,他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将近十点,这或许是末班车了,但他还是没打算追上去。

十分钟前他借口胃疼从聚餐里脱身,这是从事摄影这些年来头一次在梧市进行拍摄,剧组聚餐时几个小演员非说要他尽什么地主之谊,一杯接一杯地过来敬他,万恶的酒桌文化使得何嘉黎最后让灌得有点多,醉倒是没醉,但也不能开车回家了。

这会儿走在湖滨大道上,外套攥在手里,单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并不觉得冷,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平日里这条路上人很多,从早到晚,多的是外地游客和大学生挤在这里看日出日落,夏天还有来游泳的,站在这里等日头跌碎成一片金黄灿烂云翳,有人说浪漫,有人说幸福,不过何嘉黎说这地方应该每年都会淹死人,搞不好还有自杀的。

夜黑风高,路上倒也不止他一个醉鬼,迎面并排走过来一对学生打扮的情侣,何嘉黎猜想他们应该是隔壁大学的学生,一高一低的身影,旁若无人依偎在一起,走两步就接个吻,呼呼作响的风声根本盖不过恋人的呼吸声,或许有些目光是能作月光的。

于是这对情侣听不见的风声双倍作用在何嘉黎耳边,树枝都要甩在脸上,他感到头痛非常。

正打算穿上外套,忽然意识到手上还攥着一束花。

一般来说拍摄结束后演员们会收到来自剧组或粉丝的花,可他只是摄影师,虽然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以前二十来岁就算了,可现在再有两三年就四十了,是中年人了,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恍惚,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居然也要活到四十了。

刚刚饭桌上太过热闹,他没注意是谁给他塞的这束花,也不愿再浪费脑细胞回想,走到十字路口,顺手就将那花束扔进垃圾桶里——那花的气味让他很难受,和醉酒无关的难受。

这个时间点路上没几辆车,不过本地人不受规矩约束的天性没有在何嘉黎身上展现,而且绿灯来得很巧,几乎是扔完花的那一刻就绿灯,何嘉黎转身就走上斑马线。

或许是他辜负了一束花的现场报,刚走没两步,膝盖大腿连着钝痛,整个人离地不知道多高又重重落地,好在右手笔直地垫在脑袋下,没有立马晕过去,他感觉浑身钝痛,很想翻身却动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漫出来的一滩血,思考来自哪个部位。

困意袭来,索性闭了眼,不顾身旁的推搡和大叫,其实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开口讲话,甚至可以勉强坐起来讲述自己是谁,手机密码多少,电话该打给谁,可他闭上了眼,坚定地将肇事司机牵连进报应循环里。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何嘉黎怀疑黑夜中的冷风简直要把他吹得凉透了,耳边隐约出现一阵鸣笛,辨不清方位,只是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何嘉黎又开始感觉到痛了,这下是心脏,里面好像爬进去蚂蚁,没有轻重的到处乱咬。

再次睁开眼是在医院病房里,几乎是一睁眼,耳边就响起熟悉的声音。

“醒了!诶,他醒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唰地一下站起来,转身的动作带着塑胶凳子翻倒。

那人走了没两步又回过身来,何嘉黎看着他朝自己压过来,手臂横在眼前。

费了些力气偏头去看,对方正在不停按着床头铃。

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床上的人一言不发,眉头紧皱,林予霖心里一咯噔,“啊?你说话啊?”

“吵死了,林予霖”,躺着的人声音沙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来,伸出手轻轻捏住站着那个人的袖子,“没事不要按铃”。

话刚说完,病房门就被推开,护士朝里看了一眼:“病人刚醒,是这样的,不用担心,也别总是按铃占医护资源。”

冷淡的语调和微翻的白眼无法被口罩遮住,她说完就退了出去,门微微掩着。

病房外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真是,隔一段就按铃,我刚刚进去都想骂人了,医生都说了生命体征稳定,就这两天醒,有什么好惊讶的啊。”

“哎呀,体谅一下了,看得出来那两个帅哥感情很好了。”

……声音渐渐走远,林予霖起身关上病房门,又扶起塑胶凳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安然坐下,自顾自地掏出手机来。

何嘉黎偏头看向窗外,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得愈加苍白,病房里一阵诡异的寂静。

正准备开口解释,林予霖却先他一步,破口大骂:“何嘉黎,你三十好几了,不是寻死觅活的年纪了,没被撞死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命大啊?”

“不是,”何嘉黎气息微弱,“真是意外,你又不是不知道梧市的交通管理就那样,绿灯过斑马线也有风险,没走两步就让撞了,真不是故意让你们担心的。”

病床上的人头一次主动解释,嗓子跟拉锯似的难听,虽然他的解释毫无说服力,但架不住林予霖总是心太软。

不过嘴该硬还是硬的:“我可不担心你,你怎么样都我都管不着,留着这些话跟家里两个老的说吧。”

何嘉黎很想问问他,自己被撞得严不严重,有多少人知道,但身上太难受了,哪里都动弹不得,清醒不过几十秒又是一副混沌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林予霖没听见声响,抬头去看,发现人闭着眼仿佛没有呼吸,吓得又出去找护士,这次是真的让骂了一顿。

护士指着显示心率的仪器:“病人刚醒是这样的,不要老是刺激他,你身上插几根管子你受得了?……”

……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中午。

“身体出血量略有回升,虽然还是低于标准值,不过脾脏应该是没有再出血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林予霖跟没有工作一样,整天在病房里打转,何嘉黎睁开眼,床边围着的有三个模糊的人影。

“诺,又醒了。”林予霖站在病床对面,第一时间看见何嘉黎醒来,抬了抬下巴,示意背对着病床那两个人。

那两人还没完全转过身来,何嘉黎就大概猜到是谁了。

“黎黎!”徐婕女士红着眼大叫,和前一天刚醒时林予霖的反应如出一辙,一双手在床边悬着,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最后重重拍在林业则的腿上。

“妈,人刚醒,不要刺激到他,你这样大喊大叫的,一会儿护士又来说了。”

林予霖从背后笼住过于兴奋的徐女士,试图按捺住她的双手,以防不小心碰到了病床上不能碰的地方。

不料却被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啊!打我干什么!”

“你压得我背都驼了。”徐婕女士嗔了他一眼,挺了挺背,带着浓重鼻音理所应当地回道。

林予霖有些破防:“我这么不眠不休的,我背都没驼呢!”

看着两人斗嘴,何嘉黎咳嗽了两声,笑着问道:“林林呢?”

徐婕轻轻摩梭着他的手背:“今天周五,还在上学,没敢告诉她,她要是知道肯定在学校待不下去。”

手背摸着有些凉,徐婕轻缓地握起那只手,包裹住,想传递些温度。

他们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事,何嘉黎这次回梧市拍摄没跟他们说过 ,出车祸后紧急联系人是林予霖,当天晚上林予霖正在公司加班,收到电话立刻赶来了医院。

当时情况最紧急的是肋骨断裂,脾脏受损出血,给出来的有手术摘除和保守治疗两种方案,林予霖总觉得何嘉黎的身体素质差,要是没有脾脏那个免疫系统就更不好说了,犹豫着不敢决定做手术摘除脾脏,选择了保守治疗。

最开始两天脾脏出血量一直不降,林予霖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怕他们跟着着急上火,这两天情况好转,昨天何嘉黎醒了后他才敢给家里打了第一通电话,本来正在外地旅游的林业则徐婕夫妇连夜赶了回来。

徐婕进门看到何嘉黎身上还在插着的那几根管子,一下就哭出了声,何嘉黎就是让这一阵哭声吵醒了。

“好了,好了,让黎黎休息吧,我们先出去吧,也该吃点东西了。”坐着一旁的林业则拍着妻子的后背,提醒他们不要说太久。

他站起身来,伸出手摸了摸何嘉黎的头,冷不丁道:“头发好油,该洗了。”接着歪嘴坏笑,肯定地道:“你不帅了,我现在是这个家里最帅的男人了。”

何嘉黎无语讪笑,看着徐婕女士边拍边推着林业则先生朝外走,林予霖则是早已站在门口,拉开门弯着腰,做出“请”的手势。

看着三个人并排的离去背影,何嘉黎的情绪一时难以言明。

他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家了,不过这一家人还是跟他印象里的一模一样。

从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那天起,他们就是这个样子,三个人复制粘贴一样的大大咧咧的性格,何嘉黎突然觉得十来岁的时候那么阴郁,总认为自己寄人篱下也不全是自己的原因。

好在人是会成长的,经历些事年纪上来了,就知道感情并不只是一种样子,像人怀揣热情去捏橡皮泥,成品奇形怪状了些,却也是用了心的。

林予霖刻意没有将门关严实,方便护士查看情况。

病房里只剩他一个,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隔着狭窄的门缝他看着外面来往的护士和病人家属,脚步声有急有缓,有轻有重。

在这种地方,来往的人少有好心情,明明窗外就是万里晴空,可人生却骤然阴云密布。

刚满八岁那年,也是在医院,鲜红的“手术中”一直到天黑都亮着,那时候只比手术室外的窗台高一点,有人告诉他站在门口等着,不要哭闹。

然后那个八岁的孩子穿着混着血迹的脏衣服,一个人站在手术室外面枯等着,站累了就蹲下,蹲累了索性坐在地上 ,也是来来往往很多人,看着他,路过他 ,露出一副可怜他的表情,指指点点。

空气里血腥味消毒水味一起混在那天的记忆里,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等到手术结束的灯牌亮起——他被一个带着雨水的怀抱拥住,一觉醒来,就和今天一样,也是这三个人围在身边。

那天是暴雨天,他人生中不高兴的日子总是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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