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从我去我继父家开始,就不断教育我,无论有什么东西,都不能跟他们争,给我吃什么就吃什么,给我穿什么就穿什么。
所以过年的新衣服,我只能买便宜的,我继兄要穿什么都可以买。
而我的衣服,一定要比我继兄的衣服便宜,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定律。
每一次我妈给我继兄和我买完衣服之后,都会跟我继父说价格。她会说我的衣服才花了多少钱,而我继兄的那一身衣服是牌子货,又花了多少钱。
我妈急于想向我继父证明,我这个拖油瓶根本花不了什么钱。
我那个可怜的妈妈,明明什么苦都吃过,在那个家里却依然过得如履薄冰。
其实我继父不是抠搜的人,最起码在当年,他的生活没有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时候,他不是小气的人。
但是我继祖母、继姑姑、继姐乃至一大家子的人,都会盯着我妈的一举一动,生怕我们娘两多花一分钱。
即便是我妈跟着我继父跑夜车很辛苦,即便是她之后要做一大家人的饭,勤勤恳恳地干活……
可在他们家里人眼里,我妈没有工作,钱都是我继父赚来的,所以我们娘两吃饭、喝水、穿衣,就都是他们心善施舍来的。
我们就应该小心翼翼的在屋檐下活着。
其实不仅他们家人,连我妈都这样觉得,她自己就觉得低人一等,甚至生怕她的婆婆、她的小姑子去小卖部讲她不好。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就该卑微地活着,给我吃的每一口饭,我都得心怀感激。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妈都不如他们家的保姆。保姆最起码还有工资,还有人给你交五险一金,还有最起码的生活保障。
保姆,虽然是服务行业,可保姆最起码是站着,就把这钱给赚了!
我还记得,村里每周四都可以赶集。
我就因为在集市上买了四块钱一斤的蛋糕,就因为我是大摇大摆地拿回家,被我继奶奶看到了,所以就遭到了我妈的训斥。
那一顿骂下来,那个蛋糕都不甜了。
我吃不下去的时候,我妈还逼着我吃,说既然买了,就应该都给吃完。
我一口一口,干噎着那蛋糕,味同嚼蜡,难受至极。
我还记得,我继父家里来了S省的亲戚,我该跟着继兄叫一声姑奶奶。
那个姑奶奶年纪很大了,在我继父家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还需要我妈亲自照顾。
她来了我继父家里之后,就成了我妈第二个婆婆,家里一切大小事务,她都要跟着掺和。
她每天起床看到我,都喜欢夸赞一下他们家人的善举。
她会一直念叨:“我们家人就是善良,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那都是会当亲生孩子看的。”
当时,我妈每天都会给我和继兄分零花钱,继兄分到的比我多一些,我每天只有两块钱。
继兄花钱花得快,而我不怎么出门,才三天就攒了六块。
我那天拿着那六个钢镚儿,在手里玩了几下。我当时想法很简单,我想学那些算命摆铜钱的,在手心里晃一晃,然后摆在地上,再拿起家里的算命书,对比一下正反面,测测今日的吉凶。
要不说封建迷信不可取,算命书并未告诉我,那天大凶。
姑奶奶看到我在那玩六个钢镚儿的时候,眼神就已经不太对劲了。
刚好我继兄又回到家,一直嚷嚷着自己没钱了,要给他拿钱。
我妈给他拿完钱之后,回过头就来骂我,说自己有钱也不知道藏起来。
那个时候,大约是零二零三年,六个钢镚儿,远没有那么值钱,顶多能去小卖部,买六个拇指长的辣脆肠。
所以,当我继兄没钱的时候,我手里有六个钢镚儿,就是原罪。
也是那个暑假,也是S省的姑奶奶还在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
我不知道你们吃没吃过蚕蛹这种食物?
蚕蛹,是我们这的一个特色。
蚕蛹在完全成蜕变成黑色的蚕蛹之前,有一个从绿色转变成黑色的过程。
而绿色的蚕蛹,在我们这边叫活神仙。
活神仙炒起来非常嫩,也不用吐皮,口感特别好。
因为活神仙很快就会变成黑色的蚕蛹,所以,价格也昂贵了不少。
在我姑奶奶来的那段日子,家里开了小灶,做了一顿活神仙。
我在饭桌上都不怎么敢动筷。
最后,一大家子人下桌的时候,活神仙还剩了一些。
晚上,我饿了,我妈妈给我热了点粥,把活神仙给我端了过来。
她觉得这本来就是吃剩下的,给我吃了也无妨。
可是就因为吃了这点活神仙,第二天一整天,我的继奶奶和姑奶奶就一直指桑骂槐,一直在问那点活神仙被谁吃了。
后来我继兄回来了,我姑奶奶更是拽着他大声问:“哎呀,剩的那点活神仙你吃没吃到?”
我继兄摇了摇头。
我姑奶奶便大声喊:“你说你不就是个傻子嘛,有好东西你不吃,都被别人给偷吃了。”
说到“偷”这个字的时候,她重重咬字,声音极大,生怕街坊四邻,生怕整个村子都不知道这事。
我当时还是小学生,一整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臊得我连房门都不敢出。
我一直想要求着她们,说几句就算了,不要一直说了……
可是没有人听到我内心翻江倒海的呼喊,那刺耳的字眼,整整折磨了我一天。
这件事,被我记了很多年。
以至于后来我每次回姥姥家过节,饭桌上有这道菜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段往事。
说到底,不过是口腹之欲,几口东西的事,吃不吃,又能怎么样呢?
就那么一小盘活神仙,我为什么要吃啊?
人吃米饭馒头都能活,可我偏偏馋那几口吃的,以至于这么多年了,这件事还是我的童年阴影。
说出来可能你们不信,我再度回忆起这段,还是会落下泪来,整个人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已经到了想吃什么可以放肆吃的年纪,我已经到了无人再约束我吃穿的年纪,可曾经发生的一切,却像是烙印一样,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消散。
其实我到现在,物欲都很低。
也许是因为不断压制自己的物欲,又或许是因为习惯了某种生活方式,所以哪怕我后来长大了,赚钱了,我发现我似乎也没有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
我甚至不怎么喜欢买衣服,衣服够穿就好。我也不像其他女孩子喜欢包,我出门非必要,我都不想背包,我就只想带个手机。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快快长大,离开那个山村。
我现在终于离开了,可我的一部分灵魂,却永远被囚禁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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