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崎久世让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永代桥附近,下车沿着河道向公寓走去。
路灯在水面氤氲出波荡的灯影,从这个角度看去,屹立于夜幕中的高层建筑仿佛是藏光蕴宝的盒子,从缺口似的窗户里溢出星星点点光亮。一路上人迹罕至,白天的热气聚集在地面萦回不去,珠串似的路灯将黑魆魆的河岸线装点得流光溢彩。
空中有细微的蝉鸣与蛙噪,路边的栅栏后突然出现一棵开得茂盛的花树。潮崎久世停住脚步,他想起了那位岩田由梨小姐。
并非伤感或嗟叹,拥有岩田小姐这样命运的人难以计数,他们的命运就像过早地睡在了墓穴中,无论面向哪里,都只是一堵冷冰冰的墙壁。生活雪崩似的把他们通向幸福的道路全部堵死了,永远担惊受怕,饥饿、寒冷、牲畜般的操劳,让他们无暇考虑自己的灵魂,无暇想起未来。
从六十年代开始的社会飞跃,举目望去仿佛处处都已经歌舞升平,人们描摹着这个时代的纸醉金迷,就像是这棵丰姿秀美的花树,如此靡艳绝伦。但依然还有许多人,他们从早到晚都在弯腰操劳,一辈子都在为饥饿和生病的孩子们颤抖。他们过早地凋萎,过早地衰老,就像是早已干瘪的花瓣,难以想象到他们也曾有过芳香馥郁的春天。
一根坚韧的枝条已经在潮崎久世手中弯曲了很久,只是稍稍用力,就可以听到濒临折断的微弱惨叫。花瓣不断簌簌落下,仿佛已经惊慌失措。但此刻他却心不在焉地犹豫着。
他并不容易心软,也对人的性命没那么珍视。他在尚未成年时就潜入组织,因为特殊的天赋,他不必特地去做什么,只需要像只真正的乌鸦一样努力进入到最核心的地方。
对这些年来因自己而死的人,潮崎久世没有多少罪恶感,当一个人在黑暗中滑得够深的时候,就会变得麻木不仁,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要为每一次沾染鲜血而感到悲痛,或者想为其他人分担痛苦,那么迟早会得神经衰弱。
父亲曾经生硬地鼓励他,这是为了战胜邪恶所不得不做的牺牲。而无论怎样晓以大义,都不能否认他已经被黑暗猛烈地铸造过,甚至直到今天,他依然感到有一部分已经永久的遗落在黑暗中。它们像是在窗外扑棱棱拍打翅膀的晨鸟,不间断地提醒着他。
但过了那么多年,依然有一些记忆——它们不疼痛,不声张,就那样无声地存在着。或许是那个时候他的心还不够硬,他的眼睛还没有见过后来越来越多的惨剧,所以一些东西还可以把自己的肖像复制在那双蓝色的虹膜上。
那是名为悠菜的小女孩,她的母亲由纪是埼玉县一家女佣站的员工。这类属于“形象健康”类的成人娱乐设施,女孩子们会打扮成女佣人,把客人当做“主/人”,提供洗澡、按/摩等边/缘/性/服务,也会有员工在下班后和客人约会,以便每个月多获得一份收入。
风中摇曳的花朵总是容易结果,由纪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怀上了悠菜,等回过神的时候孩子已经呱呱坠地。经济的泡沫破碎后,风俗业也受到波及,由纪所在的女佣站原本就是经营惨淡、价格低廉的风俗店,有时降价也没有客人,一天下来的报酬仅仅只有4000日元。悠菜患有哮喘,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治疗支出,即便加上与客人约会的报酬,也常常难以支持母女俩每月的支出。
当那个名为“潮崎”的男子出现时,由纪没想太多就跳进了陷阱。她是那么渴望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努力将自己的小世界导回正轨,但痛苦并没有从生活中退场,一切都只是一个巨大谎言的起笔。她轻易地听信了谎言,抛下悠菜与那个男子再次私奔,却又被抛弃在被寒流浸透的土地上。
直到十几年后,潮崎久世依然清晰地记得悠菜独自坐在地板上玩耍的样子,那会她还不饿,就那么坐在地板上,光着脚,晃动着冒出棉花的布娃娃。四岁的孩子坐不长久,不一会儿,她就溜达到阳台上拉扯由纪用泡沫箱栽种的樱桃萝卜。
如今闭上眼睛,那间窄小公寓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磨砂玻璃拉门上挂着橙色的细格子窗帘,后来购置的二手洗衣机只能摆在阳台上,为了防晒特地套上了蓝色的防尘套。空调下面还挂着两件衣服,吹风机倒挂在柱子上。已经泛黄的墙壁上有一张小小的合影,那是他们搬到这里不久去拍的唯一一张照片。
被褥都好好的收进了壁橱,桌上是重新塞满的纸巾盒与面包袋。由纪似乎竭尽全力去做了能做的所有事,甚至在咖啡杯下面留下了一些纸币和零钱。
一个有着正常秩序观念的人不会兴致勃勃地滑入黑暗,“恐慌”是那时潮崎久世首先感受到的情绪。甚至让他荒诞地寄希望于这项计划可能会被临时中止。他精打细算地用由纪留下的钱维持着生活,每个夜晚他都睡在门廊上,倾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巴望着无论是谁都好,他们会敲开门告诉他,可以回家了。
悠菜在屋子的另一边发出细微的呼吸声,但潮崎久世依然真切地感受到孑然一身的痛苦。有那么一会儿,他浑身僵硬,以致难以吞咽。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些来接他的人丢失了自己的地址,他开始在公寓附近徘徊,整个白天都在,后来又走得更远。有一次他登上了电车准备回到自己从小熟悉的那片区域去,但一个站后就落荒而逃。
他所有的勇气都在那一瞬消失了,他站在车站的角落里,心脏和胃不停抽搐。他想吐,头晕得厉害,完全站不稳。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了车站,在长木凳上坐下。墙壁包围成的画框似的空间外,有青色的树枝在柔风中无忧无虑地摇动。
它一无所知,而潮崎久世什么都知道。
“你是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而出生的。”
所以当年同样一无所知的母亲和姨母,被贩卖似地带来了东京。她们的梦想与目标毫无意义,唯一有价值的只有能够诞育下一代的子宫。
“这是为了正义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你会成为黑暗中的那个英雄。”
而他并不想成为英雄,他抗拒进入那片未知的黑暗,那些零零散散的情报拼成了会让人在半夜尖叫的恐怖故事,而他恐惧失去更多。
大概半个小时后他的视线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波频上,眼前不再飘着奇怪的粉色和黄色的斑点。那些曾经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让他窒息的恐惧突然完全退去,某种空白的情绪麻痹了他,让他无比清醒并无所畏惧。
“这是由你们的天赋带来的使命”——就像是父亲曾经向他解释过的,他和未希共同的天赋——他可以透过其他人的眼睛去窥探那些藏匿在黑暗中的秘密,并在兄妹视线相通的短暂时刻将它们传递出去。这样的天赋注定是为了间谍而生,是他们必须承担起来的命运。
那一刻他被自己以往所接受的教育完全劝服,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像石头一样坚固的自己,他会走到黑暗里去,黑暗没有什么可以影响自己。但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这种“认识”是多么病态,那种强行建造的坚强把他掏空了。
那天他特地等到便利店打折,第一个抢到了悠菜最喜欢的草莓奶油蛋糕和果汁,他不知道该怎么告别,但由纪为他做出了示范。他会满足悠菜蛋糕吃到饱的心愿,还可以喝很多果汁,整个晚上都在榻榻米上看碟片,他会给悠菜念那本很喜欢的故事书,一直到她睡着。明天早上她就会以“被家人抛弃的儿童”的身份被警察接走,在福利院度过短暂的日子后,会被一个富裕和蔼的家庭收养,不必再忍受饥饿、孤独与冒出棉花的布娃娃。
潮崎久世提着蛋糕向公寓飞奔,暮春的空气里有一种幻想似的醺然,仿佛即将迎面而来的暗夜幽魂只是破晓前短暂的一瞬,而光亮的未来已在眼前。在朦胧的天色中,无数喜悦的笑声合成了幸福的幻觉,他在这醺醺然里按下电灯开关,最后的日光在这时滑下楼宇的背面,灯光是如此明亮,有那么一会儿,悠菜一动不动的身体仿佛还如活着那样清晰与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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