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真的下起来了。走出公寓大楼,潮崎久世怕冷地搓着手,将围巾拉起掩住鼻子,雪花落在深色的软呢帽上,很快就堆起浅浅一层。他独自走过两个路口,一辆漂亮的保时捷停在临街的酒吧前面。
如果在平时,他会有兴趣走进这家保持着古色的房子,推开木质的推拉门,顺着混凝土墙壁和石头阶梯下去,去品尝一杯清爽的葡萄酒。但今天他只是快步走到车旁,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堆积在肩膀和帽子上的雪花很快在暖气里化成了水,车里弥漫着淡淡的烟味。琴酒大概抽了两支、或者三支烟,还曾经开窗透过气。
“你果然还是做了这种多余的事。”琴酒指的是那支尼格罗尼。把酒送给死人,也只有Gentiane(龙胆蒸馏酒)会做这样优柔寡断的事。
“很适合他,不是吗?”潮崎久世系好安全带,“‘没有苦味衬托不出甜美,回忆或经历,酸甜苦辣患得患失一切俱在’的尼格罗尼(Negroni)——我一直觉得很衬他。”
“在获得代号前被高中生杀死——这就是你欣赏的人?”琴酒冷笑着说,因为嘴唇很薄很漂亮,所以冷笑时看起来很是心术不良。
潮崎久世用点烟器点了根烟。与面对瑞枝时那种体贴又温柔的姿态不同,这会儿他虽然依然嗓音清澈、彬彬有礼,舌头却像剃刀一样利,用那种掺杂着微薄同情心的冷酷语气说:“毕竟他之前只是个普通人,日本教育失败,这可是连首相都管不了的问题。”
共事多年足够让琴酒了解潮崎久世,虽然成年已久,但他依然是个找不到方向的混蛋,像八爪鱼一样用触手紧紧缠绕着别人的人生。用那些细长铁枝一样的窥探欲贯穿其他人的生活,翻阅他们的前尘旧事,用那些遮天盖地的惨淡背景上微弱的火花烘烘手。
他把高林都司带回来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但四个月后连基安蒂都不愿再搭理他。无论是砸碎脑袋还是刺破心脏,高林都司就像是一片沼泽,平静地把所有恶意都吞咽下去,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以剥夺他人生命为生的命运。不曾挣扎,不曾迷惑,没有愉悦也没有痛惜,仿佛“高林都司”的人皮之下早就被什么非人的东西侵蚀殆尽。
琴酒不关心高林究竟有什么问题,组织里的怪胎比比皆是,对他来说,管得住嘴,活干得漂亮,没什么好奇心,从不留下尾巴——这样已经足够了。但谁都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突然,而且是以这么可笑的方式。对于潮崎久世来说,或许就像是他最喜欢的一部人生电影戛然而止,所以才一定要掺进这件收尾的任务里,自己来亲手画个句号。
“无聊。”琴酒言简意赅地为这种行为下了定论。随后,保时捷飞快开出二丁目,劈开风雪向着大田的方向驶去。
组织中的工作向来是分作多个部分,很多时候各部分的执行人并不知道彼此,只有参与此事的高级代号成员才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高林所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其实是属于琴酒的任务的先导,原本应该上交的资料却因为高林遭遇意外而暂时下落不明。
在他被袭击后琴酒已经派人搜查了他为数不多的安全屋以及近期联系的人,在举行葬礼期间也已经让人悄悄潜入过家中进行搜寻,但都一无所获。直到潮崎久世以另一个安全屋的地址为条件,加入了这场搜查。
高林都司最后的安全屋距离轨交车站步行只要三分钟,走进玄关,便是个一览无余的单间套房:靠门口有紧凑的灶具、厕所和淋浴设备,里面是个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屋子里并没有放什么武器,作为普通人的他一直是以一些不起眼的器具来完成任务。那份文件并没有特意藏匿,而是夹在众多的广告传单、过期杂志中间,静静地躺在书架上。
在琴酒搜索的时候,潮崎久世打开了冰箱,里面还剩两片单独用保鲜膜包起来的面包,还有半盒醋拌海蕴和瓶装水。一些罐头摆在冰箱上的盒子里,都是便于食用的食物。
潮崎久世完全能想象出如果没有发生意外,高林会在喝完那杯比利时啤酒的隔天回到这里继续工作。也许会从上午持续到两点钟,一直到胃“咕咕”叫才从冰箱里拿出面包,打开罐头一起加热。醋拌海蕴的微甜会让他稍微打起精神,这个时候他可能会走到窗前,看电车呼啸而过。
这件任务过后他会有一段时间的闲暇,或许广告单上“延续四十年的店铺‘吃翻天’即将歇业”的消息会吸引他的注意,他会特地在最后一天再去尝尝定价1280元的“吃翻天猪排饭和迷你乌冬面套餐”,以及章鱼小丸子风味的泡芙冰激凌。
他就是这样平静地度过自己的每一天,明明已经在困在井底,但圆月洒下光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总会勾勒出他的阴影。有如晶莹的水底下黑黝的石卵,那么清澈又那么沉重,看着只感到平静。
冰箱的灯早已因为长久打开而熄灭,潮崎久世轻不可闻地叹息,关上冰箱回身。琴酒已经找到了文件,正站在窗边点起一支烟。
“最后的凭吊结束了。”他嘲讽似地说。阴沉的天光映亮了脸颊的一侧,明明是个美男子,却总是这么生硬地仰着脸。
潮崎久世站垂着眼睛不说话,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但琴酒知道麻烦才刚开始。
在不熟悉的时候只会觉得他温和又善解人意,甚至总是很快乐。但在足够熟悉后,才会发现他其实一直在缓慢地陷落,在微笑过程中突然露出的一瞬情绪,像是无限上扬的一端天平终于失去平衡整个翻倒,把人吓得心惊胆战。
所以他总是需要一些东西去弥补心里那个歪歪扭扭的缺口,阻拦那些呼呼往他灵魂里灌的刺骨冷风。但他又不要爱,甚至是憎恶什么人真切无私地爱着自己。他就是个小型的暴君,是个绅士的怪物,坐在第一排为演员轻柔鼓掌,看那些被他选中的演员像麻雀一样跳跃着出来,他们每一步都得让他满意,不然他就会亲自去把幕布拉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潮崎久世一直不做声。天色已昏,路边的灯光和雪幕把冬夜修饰得仿佛油画。而这些让人情不自禁微笑的景象映照在他那双黯淡而冷冷的蓝色瞳孔里,仿佛马上就要冻结。如果是伏特加或者其他什么人,或许早就因此瑟瑟发抖。但琴酒并不介意,这个状态下的潮崎久世更锋利,更冷酷。他不再玩弄那些虚伪的把戏,撕掉了那层脉脉温情的面具,更像是一头狼走在狩猎的夜里。
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他就是这样的小怪物,就像上帝随手把一团泥扔进了旷野,不成形状、焦躁不安,不参照着其他人,不把湿漉漉的鼻子插进他人的人生里,就永远不知道该怎么成为一个人。
贝尔摩德曾经有一段时间对他很感兴趣,但后来潮崎久世把她吓坏了。那个时候琴酒刚点了一杯Zaza,惯常以美貌、狡黠与傲慢挑动人心的魔女罕见失态,不顾礼貌地打电话过来。音乐的声音非常远,他托住冰冷的杯身啜了一口,才分心去听贝尔摩德的抱怨。
幸好她并不是个饶舌的女人,在琴酒不耐烦前就止住了话头,说起了其他事。这样的情形有时会让人觉得像是在蒂华纳乞讨的小孩子,只要你给他一美元,再开口就要给他姐姐拉皮条了。
贝尔摩德的电话打了四分钟,在这四分钟里潮崎久世已经喝掉了三分之一杯“East India”,意兴阑珊地打量着坐在其他角落里的人。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没有焦点地转动,像是在看又没在看。但当他专注地看向某个人时,“就像一根异常寒冷的手指顺着脊梁从头摸到底”。
这是刚刚贝尔摩德在电话里说过的话。漫长的人生给予了她直觉般的剖析,因为洞察人性,才会恐惧潮崎久世。
‘无法理解‘人’的原理,就像是凭空落在面前的一件不明物,只是在它周围爬着,不时摸摸它、扔它石头和鲜花,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它。’
红褐色的酒液滚过舌头,金酒和杜本内混合出奇妙的滋味。琴酒不得不赞同贝尔摩德描述的准确。潮崎久世就是这样的小怪物,需要不断有其他人的人生片段来填补迷茫与空白。但他又是如此贪婪与挑剔,有的人只是很短暂地出现在他的时间里,却完全被改变了人生。
但那又怎么样呢?就算偶尔会被其他的味道吸引,但一旦卸去组织成员的身份,马上就会因为感到太过渺小和无能为力而陷入绝望,就像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小狗,迫不及待地回到乌鸦的羽翼下——琴酒清楚地知道,潮崎久世也同样明白。所以始终他会忠诚于这片黑暗,因为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①无法理解‘人’的原理,就像是凭空落在面前的一件不明物:忘记在哪里看到的这句话,很适合潮崎久世。
②Zaza:萨萨,伊丽莎白二世最爱的鸡尾酒,由金酒、杜本内调制而成,黄柠檬皮拧出气雾。
East India:东印度,白兰地 君度橙酒 菠萝汁 苦精,据会在舌头上滚动形成圆润的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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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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