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了——”

无风无云的午后，京郊忽然浓烟滚滚，尘埃和碳粒交织形成的黑云翻墨，径直涌向云霄，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墨色也毫不可惜。

京郊本就是一片山林，多年生的树木生机勃勃，枝干盘虬卧龙一般，却成为了最好的助燃品。正值暮春，灿若繁星的山花才刚吐蕊露珠、彰显芳菲，便也成为了火中挣扎的一抹香魂。

眼下无论是树还是花，都被熊熊的火苗吞噬殆尽。

火越烧越旺，天边都被烧成了艳红色，就连云霞也比之不过。

不时还有被火焰裹挟着的东西从高处倏忽坠落，炽热的气浪一阵阵地向外冲去，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和浓烈刺鼻的气味。

在火舌的空隙中，隐约能够看到被烧得焦枯的树枝罅隙里透出的碧色琉璃瓦，显出森森之感。

这是护国寺的一角。

虽然已经有人提着水桶，自发地从河道取水来救援，但山上的火焰依旧在不断蔓延，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席卷包裹，毁灭干净。

浓烟虽不像朦胧的晨雾一般，可以快速地弥散开来，却也将护国寺周围都笼上厚厚的一层障眼布，叫人光是靠近分毫就流泪不已，大大延缓了灭火的速度。

“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接到走水消息后，负责京城安保的武侯便带着救火工具全体出动。

三年一期的春闱当前，无数的寒门举子从各地赶来，在这京郊护国寺落脚备考。眼下会试在即，本该戒备森严的护国寺又怎么会一朝走水？

此番大火，若是没有处理妥当，届时圣上天子一怒，他就是有十个官帽也戴不稳啊！

身着兵甲的官军头领额头冒汗，见自己刚背过来的皮袋，即使把水全部都泼了出去，火势依然没有变小的趋势，不由得大怒。

这里面可是装着一百多斤的水啊！

足足一整个牛皮袋！

别说浇灭火了，刚泼出去在半空中就被高温蒸腾成水蒸气消失了。

“火势怎会如此凶猛？”他紧咬腮帮，护国寺可不是什么小山小庙，若只是寻常白天意外，不至于让火势起得这么高。

“武侯快别说话了，救火要紧！”

站在一边的下属用布巾紧紧蒙着自己的口鼻，不停地将水泼向火苗最高的地方，瓮里瓮气道。

时不时能够从眩目的火光中听到劈里啪啦的爆裂声，格外令人心惊胆寒。

听了他的话，又看着眼前犹如地狱一般的画面，官军拧紧眉心，强忍着扼喉般的焦灼和皮肤感受到的炽热，继续自己的动作。

一皮袋水可能是徒劳无功，那两皮袋，三皮袋呢？

烧无可烧，这火总会灭下来的。

火势最严重的护国寺内，早已化作人间炼狱。

精致的雕梁画栋都被火舌吞噬，木头被烧得蜷曲，一段段毫无预告地从头顶掉下来，还带着足以烫熟皮肤的温度。

就连地面上也窜着火星子，草木俱枯，鸟兽俱散，目光所及之处除了黑色就是红色。

“明安！明安少爷！”

在众人都惊慌逃离火场时，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逆着人群，疾声喊着。

见火势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来，为了节省力气，这眉清目秀的书童停下呼喊，硬是从护国寺院墙下的一个狗洞里钻了进去，无视那些错愕惊恐的神情。

自己不过是下山买书一会儿的功夫，怎么护国寺就变成了火焰山？

崔捷音弓着身子，她浑身都**的，用一块同样沾满水的厚棉帕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不露一丝空隙。

她凝神屏气，借着跃动的火光分辨前往厢房的道路。

哥哥住在西边厢房的第一间，从火苗蔓延的路线来看，那里应该火势不大。

不知道他有没有跑出去？

在刺鼻漆黑的烟雾中，崔捷音面色冷峻，她的眼眸却格外明亮，像是暗夜里熠熠生辉的星辰。

她始终弓着腰，耐着高温，小跑着穿过千疮百孔的连廊和花园，来到护国寺西侧的厢房。

所幸厢房顶部铺了一层普通的石灰瓦，火苗并未完全完全覆盖，还能看出屋子原本的面貌。

崔捷音特意打湿的衣服甚至都被烤得有些干了，因为缺氧，她感觉自己的体力消耗得格外快，仅仅只是猫腰小跑了几步，在起身时甚至有些目眩。

她强撑着，捂着口鼻的左手依然不肯放松。

流华以前可是再三叮嘱过自己，遇到了火灾，一定要用湿润的帕子捂好口鼻，减少吸入这些有毒的烟气。

来到房前，判断好房梁的位置，崔捷音后撤一小步，猛地踹开早已摇摇欲坠的木门。

在房梁掉落的瞬间，她往旁边闪躲，瞪着被熏得生疼的眼睛，朝里面看去。

崔明安不在里面。

确切地说，本该有他在的厢房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窗户外有火苗摇曳，周围的墙壁已经被空气中的碳粒一点点染黑，仿佛是有一支无形的墨笔在肆意挥洒一般。

别慌！

崔捷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四下看看，火势刚刚才蔓延到这里，周围的温度还在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内。

哥哥应该是察觉到了不对，提前跑了。

比起这个……屋子里还存放着重要的东西。

如果自己不进去拿，那么它们就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殆尽。

崔捷音抿紧双唇，额上的汗珠说不清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才沁出来，很快又被蒸发干净。

不能再犹豫了！

想到那个人的威慑，崔捷音咬牙，憋着一口气就往里面冲。

她迅速来到屋内，眼疾手快地从书桌下抓起小匣，不慎被已经变热了的铜把手狠狠烫了一下，莹白的指尖必会起水泡了。

即使烫她也不撒手，崔捷音此时已经顾不得去找自己亲哥了。

保命要紧。

她抓紧木匣，用变得温热了的棉帕继续老实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准备从来时的小路出去。

在她来之前，护国寺的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救火的官兵，相信火势此时已经被控制住了。

崔捷音转身欲离，却看到火苗已经覆盖了整个连廊的顶部，像是一条灵活的蛇，扭着身子就沿着建筑结构飞快蔓延而来。

被烧掉的木块，犹如还未燃尽能量的陨石，一个接一个地掉下来，人根本没有办法平安顺利地走过去。

见此路已经行不通了，她不假思索，抬脚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护国寺建筑体量庞大，小路自然也四通八达，看似未被波及而草木茂盛的地方才最危险，不如穿越已经烧成焦地的小径。

崔捷音一边屈膝弓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避开头顶浓浓的黑烟往外走，一边不忘用衣带紧紧地将木匣绑在自己的身上。

周围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听不见原本的慌乱哭喊，也听不见救火的加油号子。

她走着走着，身边火花四溅，还有一堆堆看不出原貌的灰烬，忽然觉得焦灼的心莫名沉寂下来。

这场火不是意外。

护国寺作为春闱考试前，礼部特意安排举人们所居住的场所，就连食物都有专门的人员监测，何况消防。

而且，百年古寺，怎么可能转眼就能烧成废墟一般，连纸糊的房子都不如？

崔捷音盯着脚边未烧毁的房梁，上面明显还残留有什么喷溅的液体，油亮亮地折射着火光。

她试探性地拿下棉帕，蹲下身子闻了闻。

一阵陌生刺鼻的味道，和普通的油味不同，崔捷音愈发笃定这是一场人为的祸事。

只是谁敢在天子脚下，如此毫无忌惮行事？

忽地听到一阵轰隆隆的沉重声音，在火场中格外突出，就连空气中都仿佛能够看到声波的形状。

她抬眼看去，原是整座大殿的梁柱都承受不住火苗的侵烤，竟是从中间直直断裂开来，眼看就要倒坍下来。

崔捷音瞪大双眼，她也顾不得什么节省力气，扭身就往身后跑。

她怀揣着那人的书信，若是找了官兵求救难免不便，而佛殿已经塌了一角，搞不好自己就要被埋在里面，尸骨无存。

赶快下山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好在小径中低矮的灌木早就被烧成黑灰，只有零星几丛还带着火星，没有可以燃烧的源头就暂时不会有火势蔓延。

崔捷音刚跑了几步，就听到身后震耳欲聋的声音——整个西殿完全塌了，浓烟都被震荡地不住四散。

她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黑暗阻碍了，泪水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辣的。

糟了，崔捷音暗道不妙，烟气熏了眼，现下视物模糊，如何从还在燃烧的山林中寻道下山。

她刚刚不应该在原地想事情的。

眼泪还在脸上横行，反正什么也看不清了，崔捷音合上双眼，听得周围没有异响传出，摸索着往下，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

第一脚踩得稳当，她松下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闭上了眼睛，浑身的注意也集中到了听力上，崔捷音甚至听到了火苗燃烧时细微的呼呼声，感觉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要窜进自己的耳朵里了。

她不敢久留，又迈出另一只脚向下。

不想，仿佛是踩到了厚厚一滩羽毛，脚下软绵绵的，感受不到着力点。

崔捷音一下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在重力的趋势下，整个人向前一滑，竟是向着山下滚去。

她立刻蜷缩起来，护住自己的头颈，感受着身下时不时的灼热。

就连灰烬都还带着余温，烫的人难受。

崔捷音顺着山林颠簸的路，忍着疼，东磕一下，西撞一下。

在失去意识前，感受到自己停止下落的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

隔着朦胧的泪雾，崔捷音的眼前只见一片翠色，犹如碧山远黛，柔和而清新。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滚烫发红的脸上。

对方微凉的手，激得浑身狼狈不堪的崔捷音隐约往旁边瑟缩了下，她张了张唇，微弱地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

但很快，她头一歪，立时昏了过去，整个人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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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