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店里闹事?竟敢还伤人?”
为首的官兵看了看茶行内乱七八糟的环境,又看到了她身上的血迹,皱眉询问道。
崔家茶行在泗州地界也是有名的铺子,加上掌柜娘子流华行事伶俐大方,他们巡检街道时或多或少喝过崔家的茶、承过她的情。
“李鸣。”
流华支起身子,面上作出欲哭神色,嘴上不忘小声补充道,“就是崔大人的外甥。”
“崔大人?哪个崔大人?”为首的官兵竟是不知,泗州还有第二个崔家。
马上有消息灵通的凑在他耳边答了:“即是临近州府的崔孔阳,崔大人。”
“哦……”官兵语气怪异,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是那位新调任的奉祠大人吧。”他道,又斜睨一眼流华手臂上的鲜血,安慰道,“你先去包扎伤口。这件事,我会报给县令大人来处理。”
“大人……”流华又哀哀地开口,完全一副无辜良民模样,“我们都是老实本分地在做生意,不知哪里就得罪了人家,这可如何是好……”
她身后的女孩们也适时地插嘴:“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咱们何尝有过罪错!”
官兵看看屋子里只有她们几个年轻的女人,想来支撑起这么个铺子也不容易,低叹一声,“你们就先关门休息几天吧,我们也会多多派人在这条街上巡逻。”
“多谢大人。”流华见好就收,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行了个大礼。
“不必多礼,”她还在流血,官兵急忙阻止,“掌柜的快快请郎中来看吧。”
说罢,几人转身即出,准备去捉拿逃跑的李鸣等人。
“流华姐,”扶柳见她已经有些目眩,连忙将其扶到椅子旁坐下,“郎中等下就来了,你坐着缓一缓。”
众人神色紧张,可独独流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资格!
那位从京城来的奉祠大人,显然是不清楚他们这边的情况。
江南富庶之地,但州县林立,口音殊异,各自倚江而治,散而不连。
正如前朝的一位名相所说:“江南虽一体,然若散珠落玉盘,各自生辉。”
甚至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他崔孔阳如今哪还有往日的风光无限呢?
崔孔阳从京城调职回到泗州,表面上是圣上体恤老臣,让他在此安享晚年。
可又偏偏给他安排了一个手上毫无权力的闲职——显然是暗贬。
好不容易崔孔阳突破了文官五品的门槛,在京中爬到了从四品的位置,原本晋升道路一片光明,可这还没进一步得到晋升,就回到了家乡。
此番用意……圣上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
流华的眼眸转了转,看着自己手上干涸的血迹。
今天,她该给崔捷音写一封信。
金台书院,进行身份查验后的准考生们正在四处逛逛。
崔捷音没想到,在书院里,竟然也有一处专门卖笔墨纸砚的地方。
能在皇家书院做生意,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商贾。
“举人老爷,举人老爷——”身着蓝红绸衫的中年男人热切地唤道,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向外敞着口。
崔捷音左右看看,确定对方是在叫自己。
“老爷若是得闲,容我给你介绍一二。”
男人满脸堆笑,却不显过分急利,熟练地开始介绍箱子里的东西,“此皆于魁星楼虔拜,且得文昌帝君开光。举人老爷用此笔墨纸砚,定能春闱夺魁”
“他日老爷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于我这铺子也是赐福。”他越说越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崔捷音的头上就刻着“状元郎”三个大字。
崔捷音知晓,这都是商人们的话术,但见他如此热络,也不免开口多问了几句。
“来买的人多吗?”
男人无不骄傲地扬起自己的下巴,“那是自然,莫说应试之人,便是书院诸生,亦皆善用铺中之物。”
听了他的自夸,崔捷音没说什么,拿起箱子里的一支笔细细端详。
“哎哟,举人老爷眼神真好!”
男人的眼神始终关注着她,见她有所动作,立刻推荐道,“此乃九珍堂出品的狼毫笔,您瞧这毫毛扎得紧密,即便以手拔之,亦难散乱。”
他伸手轻轻扯了扯毛笔上的毛,又道,“此笔使来不易散锋,考场之上运笔如行云流水,无论策论诗文,皆可下笔如有神助!”他口中所言策论、诗文,正是这科举两大考点。
前朝皇帝素喜诗词歌赋,故诗文占比尤重。
“然此笔在下握之手感略显不足,”崔捷音吹毛求疵,想要放下手中的笔,“轻飘飘的。”
她幼时练字素爱偷懒,底子不牢,大了写字也容易飘逸,必须要用略重的笔,才能够写得踏实、沉稳。
毕竟是科举之试,卷面字迹岂能如平日题诗作赋般随意?考官一日翻阅卷帙无数,若非书法出众,又非才情绝世,岂敢妄求佳绩?
“那您看看……这支笔?”男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走自己的客人,又拿起一支笔道,“这支也是出自名家所做的,用的是兔毫。实木笔杆,自带重量。”
崔捷音拿起来正准备研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贱民也能进来金台书院吗?这里可不是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一声嗤笑,崔捷音扭脸看去,果然是上次在茶馆里遇到的李、张二位公子。
他们仍是一副暴发户模样,身上佩戴琳琅玉环,锦衣玉带,奈何气质全无,难以撑起这满身华贵之物。
“张兄,”李公子比之冷静三分,微微颔首,阻止他的话头,“既能进入金台书院,恐怕这小兄弟也是今年参加春闱的考生吧?”
崔捷音不置可否,她放下手里的笔,定定看着二人。
没想到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草包,但也能经过重重考关,来到会试。
难道说真有如此文、人分离之事?
崔捷音在打量二人,李泽修也同样在打量她。
上次匆匆一见,没能仔细观察对方。现在看来,虽是商贾出身,但对方看起来并不似小门小户养出来的。
“既然有幸重逢,不如做个自我介绍?”他道。
旁边的张公子被制止后面色阴沉,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一语不发。
“李公子既有意了解在下的姓名,不妨先介绍自己?”崔捷音勾唇轻笑,然笑意不达眼底。
李泽修面色未变,自信道,“在下李泽修,家父在朝廷担任户部侍郎。”
听到他的身份,崔捷音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李氏毕竟是望族,前朝曾出多位丞相。
虽然李泽修不是直系子弟,但也不远。只是未曾料到,李氏家族还有如此草包。
四大名门堕落之势,实在令人感慨。
“这位是吏部尚书之子,张驰,张公子。”李泽修见旁边的人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抬手介绍道,给足了对方颜面。
张驰瞥了一眼崔捷音,忍住自己想要奚落她的话。
“在下崔明安。”崔捷音淡淡道。
“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听到她的话,原本还默不作声的张驰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泽修的眉也微微皱起。
崔氏可是四大名门之一,怎么会自甘堕落行商?
莫非是旁支?
可无论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都格外看重家族脸面。那他们初次见面时所说的,岂非是将崔氏一族的脸丢到地上踩?
念及此,李泽修和张驰的表情都五味杂陈起来。名门之间为维系地位,素喜通婚,故彼此关系尤为亲近。
二人的神情变化,被崔捷音看在眼里,她笑笑。
“都不是。”崔捷音淡然道。
“不是?!”张驰的反应很大,瞪着眼睛看向她,似乎没料到还有不攀关系的人。
“在下是吴郡崔氏子弟。”崔捷音并不想和两大家族扯上分毫联系,她只是一个普通无奇的泗州人。
家里从商的那种。
“吴郡……”李泽修沉吟片刻,缓慢道,“我记得,京中眼下只有左相廖大人的祖籍是吴郡。”
“是吗?”崔捷音反问道,似乎毫不知情。
见李泽修眼神躲闪,她又补充道,“可惜了,在下在京城,还没有熟悉的前辈。”
原本还有一个的,崔孔阳。
那是他们家,早早断绝关系,独立出去的好、大、伯。
崔捷音的态度,显然让这两个人都迷茫了。
看她话语不似作伪,但这浑身的气度,又像是什么低调的大家之子。那他到底是商贾出身的贱民,还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人士?
李修泽立刻感到有些后背发凉,他们两个之前说过的话,日后搞不好会成为仕途上的绊脚石。
面前的这个人,不管是哪一族的崔氏,自己都没必要与之交恶。
“你比我小一岁,理应一声贤弟才是,”他伸手欲揽过崔捷音,眼眸弯弯,“不如也一同在金台书院内住下备考,李兄我愿为你包办所有食宿。”
崔捷音避开他的手,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必,我已在状元茶馆住下了。”她拱手拒绝道,“就不劳烦李公子了。”
听出她话里的疏离,李泽修瞪一眼在旁边愣神的张驰,继续挽留道,“茶馆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哪里有书院清净呢?”
“而且,”他凑近些许,悄声道,“金台书院里的奥秘,想来贤弟还不知道吧。”
崔捷音眉毛一挑,倒是没再避开:“哦?什么奥秘?”
见她被勾起了好奇心,李泽修笑着拍拍她的肩头,自得道:“明安贤弟若是住下了,便能知晓了。”
奥秘?如此装模作样,可恨她还真是有些好奇。崔捷音没有立时应下,心里却盘算起来。不知房费多少,但若是日后有了家中来信,想必也不成问题。
“这么贵?”
听到金台书院主管报出的房费,一贯淡然的崔捷音也忍不住惊讶出声。
在金台书院包一间房学习的钱,一晚便抵得上在状元茶馆大半月的房钱了。
同样都在京城,为何价格会如此悬殊?
“公子说笑,”主管显然是见多了这种场面,面不改色地解释道,“金台书院的牌匾,是圣上赐下的。此处有金龙庇佑又有文昌帝君赐福,凡是在这里住过的考生,后面个个都榜上有名。”
“之前还出过好几个大状元呢!”他热情道。
“那也太贵了。”崔捷音不为所动,什么金龙、文昌帝君,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不贵不贵,”主管摇摇头,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公子不知金台书院的奥秘呢。”
又是奥秘!
崔捷音面上不露声色,装作第一次听说道:“什么奥秘?”
“公子若是在此处住下,便知。”主管勾起她的兴趣后,又闭口不言。
“好,那我住下。”崔捷音抿唇,从怀中掏出一块银两放在桌上,“这是预定的房费,后面的月底再付清。”
这是她最后仅剩的一点钱了。
金台书院,究竟隐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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