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 困其一生 二

扶登秦:“如果我这次,再坚持一下,再……再往前走一步,直接去问那个坐在最高处的人,是不是……就有那么一点可能,真的能听到一个‘解释’呢?”

公孙止:“哪怕那个解释……可能很残酷,可能更让人心寒?”

公孙止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评判,只是陈述着一种可能。

扶登秦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碗甜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仿佛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那暖甜的香气,莫名地勾起了另一段遥远的、带着遗憾和雨水泥土气息的回忆:

【回忆:扶登学堂外·十三年前扶登秦7岁】

暮春的扶登学堂外,青砖铺就的小路被放学的学子们踩得喧闹。

一辆装饰得格外华丽、四角挂着鎏金铃铛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地停在路旁最显眼的位置,与学堂古朴的门楣格格不入。

马车上满载着各式各样的锦盒,里面盛放着从各地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

南海的珍珠、西域的琉璃盏、精巧的机关鸟、还有时下朝都最流行的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

车辕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锦衣少年。

他面容精致,眉眼间带着被娇惯出的矜贵与一丝不耐烦,正是皇商萧家的少主——萧景明。

他并非来求学,而是定期来这扶登庙府下属的学堂前“展示”萧氏的实力,顺便兜售些新奇货品给这些出身不凡的扶登氏学子。

小扶登秦穿着浅青色学堂服,挤在人群边缘。

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兴奋地围着马车叽叽喳喳,只是目光紧紧锁在一个被萧景明随手拿起又放下的锦盒上。

那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

玉质不算顶好,胜在造型别致,镯身上用极细的金丝嵌着一圈小小的杜鹃纹样,清雅别致。

母亲扶登袁的生辰快到了。

小扶登秦知道母亲成为大司命这些年郁郁寡欢,尤其是姨母扶登岚痛失爱女后,母亲更是常常因为心疼姨母而垂泪。

小扶登秦想送母亲一件能让她展颜的礼物。

她拿出自己的零用钱和学堂发的纸墨补贴,其实这对于普通学子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但萧氏的东西真的卖得很贵。

她鼓起勇气,挤出人群,仰头看着马车上的锦衣少年:

“萧……萧少主,那只嵌金丝杜鹃花的玉镯……我要了。定金……我现在给你。”

萧景明正不耐烦地打发走一个嫌贵的学子,闻言低头,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手里紧紧攥着几块银子,眼神却亮得惊人。

萧景明瞥了一眼那镯子,随口应道:

“哦,那个啊。行,给你留着。三天后午时,还是这里,带足尾款来取。”

萧景明当时忙着给另一个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展示一尊珊瑚盆景,根本没把小扶登秦的订单放在心上。

三天后,正午。

小扶登秦早早地等在学堂门口,小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凑齐的尾款。

阳光有些晒,她踮着脚尖,眼巴巴地望着路口。

萧景明的华丽马车终于姗姗来迟。

小扶登秦立刻跑了过去。

然而,当萧景明跳下马车,面对她期待的目光时,却是一脸茫然:“镯子?什么嵌金丝杜鹃的玉镯?”

小萧景明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哎呀!忘了!昨天刺史家的小姐看中了,非要买,我就顺手给她了!那玩意儿又不值什么钱,你再挑个别的?”

小扶登秦如遭雷击,小脸瞬间煞白,攥着布包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布包里银子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小扶登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

阳光很刺眼,晃得她眼前发黑。

周围其他学子的嬉笑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

最终,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哭闹或纠缠,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攥紧了她的小布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开了。

小小的背影在青砖路上拉得很长,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孤寂和失落。

母亲生辰那天,小扶登秦没能送出那只心心念念的玉镯。

小扶登秦忐忑地拿出自己熬了好几夜、得了学堂夫子最高评等的《沧江分流策论图》,希望这份“学业有成”能让母亲开心一点。

母亲扶登袁看着那份笔触稚嫩却异常工整、思路清晰的图纸,确实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中甚至含着泪光。

母亲扶登袁抚摸着图纸,喃喃道:“好孩子……真像你姨母……你姨母看到,定然……定然欢喜……”

然而,这份“欢喜”背后,却酝酿着更深的离别。

就在那份图纸被母亲珍重地收起不久,扶登袁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了安慰痛失爱女、几乎活不下去的姐姐扶登岚,也为了给这个“肖似姐姐”、水利天赋出众的二女儿一个更好的前程。

母亲将小扶登秦,正式过继给了姨母扶登岚。

消息传来那天,下着瓢泼大雨。

小扶登秦懵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得了最高等的策论图,母亲是笑了,却要把自己送走?

为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不顾一切地冲出姨母家陌生的府邸,在倾盆大雨中拼命跑回母亲身边。

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泥泞溅满了她的裤腿和鞋袜。

小扶登秦扑到那扇熟悉的黑漆木门前,用尽全身力气,用小小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门板!

“娘!开门!娘亲!是我!秦儿!”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姨母?”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娘亲!你开门啊!你告诉我!”

“我不要走!我要回家!娘亲!求求你开门!给我一个解释!就一个解释!”

“娘——!”

小扶登秦稚嫩而凄厉的哭喊声穿透重重雨幕,撕心裂肺。

雨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小小的拳头砸在冰冷的门板上,很快就红肿破皮,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和被抛弃的绝望。

然而,那扇门,始终紧闭着。

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却终究没有为她打开。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滂沱雨声,和门板上冰冷的、湿滑的触感。

那扇门,从此再也没有为她打开过。

那个“解释”,也永远地沉默在了那场冰冷的大雨里。

【回忆结束】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甜羹散发的微弱热气还在袅袅上升。

扶登秦怔怔地看着碗中那温润的羹汤,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夜砸在门板上的雨水有多冰冷,拳头上的刺痛有多钻心。

扶登秦的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左手腕,那里裹着厚厚的夹板,却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捶门时那红肿破皮的痛楚。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图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墨迹。

扶登秦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湿痕,再抬头看向公孙止时,眼中那孩童般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加深沉的、淬了冰的执拗。

“所以,先生,”

扶登秦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这次,我一定要去问。不是为了翻旧账,不是为了讨回什么公道。我只是……想试试看,这一次,我能不能……听到那个‘解释’。”

哪怕,那解释是淬了毒的刀。

扶登秦也想看看,握刀的手,到底会不会抖。

帐外吹进一阵凉风,公孙止轻嗯一声。

他沉静的目光掠过扶登秦苍白却坚毅的侧脸,最终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被泥泞的营地。

萧春和那辆华贵的青油布马车已然离去,只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

公孙止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碗温热的边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秦儿,”

公孙止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悠远,“萧春和此人……”

扶登秦抬起眼,看向这位如同兄长般引导她的先生。

她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中那丝不同寻常。

公孙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布,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时空节点上:“她少时,在云山书院,并非如今模样。”

扶登秦微微一怔。

扶登秦知道公孙止出身云山书院,那是个超然物外、重才学品性的地方,却从未想过萧春和竟也与之有关联。

“那时她多大?”扶登秦轻声问,带着一丝好奇。

“初入书院,不过十岁出头。”

公孙止的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像是想起了什么生动的画面。

公孙止:“伶俐得紧,也……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

扶登秦有些难以想象。

那个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典范、连裙摆沾泥都似亵渎的萧大小姐,与“肆无忌惮”四个字,实在相去甚远。

“嗯。”

公孙止颔首,眼神变得悠远。

“她不爱女红,不喜闺训,一头扎进经史策论里,尤其对《盐铁论》[1]、《管子》[2]这类书,痴迷得很。”

“夫子授课,她常能举一反三,问出些刁钻问题,有时驳得夫子都哑口无言,气得胡子翘起,她却只眨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毫无惧色。”

引用注解:

[1]《盐铁论》:西汉桓宽根据著名的“盐铁会议”记录整理撰写的重要史书,文学体裁为对话体。书中记述了当时对汉昭帝时期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的一场大辩论。

[2]《管子》:《管子》是中国古代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前476)齐国政治家、思想家管仲及管仲学派的言行事迹以及先秦学术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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