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登秦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长生殿内响起:
“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外表森严如牢笼、内里却顽强保留着“江小鱼”气息的奇特殿宇,最后落回谢覆舟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扶登秦:“这‘长生殿’的名字,与你,倒是相映成趣。不知覆舟公子在此处,可曾见过……我姨母扶登岚留下的旧物?”
“姨母”二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谢覆舟捏着那枚长命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盯着扶登秦,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起惊涛骇浪,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怒意,更有一丝被强行撕开伪装的狼狈与痛楚。
他周身那股属于“江小鱼”的、勉强维持的轻松气息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属于“谢覆舟”的冰冷与警惕。
“秦工,”谢覆舟的声音冷得像冰。
谢覆舟:“有些深渊,不是你能窥探的。这‘长生殿’里的旧物,也不是你能碰的!”
扶登秦被他骤然爆发的怒意和强大的压迫感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身后一个倚墙而立的、看似堆放杂物的陈旧书架!
“哐当!”
书架被扶登秦撞得猛地一晃!一本放在边缘的、厚重的旧书册滑落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而书架本身,也因为这不小的撞击力,向墙壁方向歪斜了几分。
就在书架与墙壁之间那原本紧密贴合、布满灰尘的缝隙被撞开的瞬间——
一个极其隐蔽、仅有巴掌大小、与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暗格,赫然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暗格的门似乎因年久失修或刚才的震动,此刻竟微微弹开了一道缝隙!
扶登秦的目光瞬间被那突兀出现的暗格吸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完全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发现端倪!
谢覆舟也看到了!他脸色骤变,方才的暴怒瞬间化为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冲过去关上那暗格!
然而,一切都晚了。
殿门外,就在这死寂的瞬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病弱气息的咳嗽。
“咳咳……”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
谢椒映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
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脸色苍白如纸。
谢椒映并未被侍女搀扶,独自站在那里,那双幽深如寒潭的黑眸,越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扶登秦脸上。
然后,缓缓移向谢覆舟手中那枚尚未收起的长命锁。
最后,定格在扶登秦身后——那个刚刚被她无意中触碰、此刻半开的暗格上。
暗格不大,里面似乎只放着几卷泛黄的旧图纸和一个样式古朴的青铜小匣。
谢椒映的目光在青铜匣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诧,有瞬间的茫然,随即化为一种沉痛的、被深深刺伤的冰冷。
谢椒映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绷得发白。
“堂兄,”
谢椒映的声音比在正厅时更沙哑了几分,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平静:
“父亲刚用了药睡下,我……来看看你。”
谢椒映的视线再次转向扶登秦,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探寻,而是淬了冰的锋利:“扶工正不是来归还阿兄的物件么?怎的……倒是对我谢府陈年的旧物,起了兴致?”
谢椒映缓步走了进来,步伐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药香随着谢椒映的靠近而浓郁起来。
谢椒映径直走到那个敞开的暗格前,目光扫过里面的东西,尤其是那个青铜匣,眼神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缩。
“椒映……”谢覆舟眉头紧锁,试图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谢椒映却仿佛没听见。
谢椒映伸出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个青铜匣。
匣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刻着繁复水波纹的搭扣。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打开。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却已褪色发旧的丝帕,以及……一支早已干枯、花瓣零落得不成样子的杜若花。
丝帕的角落,绣着一个极其细小、却异常娟秀的“岚”字。
扶登秦的心猛地一沉!
那针脚,她认得!
那是姨母扶登岚的手艺!
她幼时顽皮弄破的衣袖,都是姨母用这样细密的针脚缝补好的!那杜若花……姨母生前最爱的就是杜若花!
“扶登岚……”谢椒映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
谢椒映拿起那方旧帕,指尖抚过那个“岚”字。
谢椒映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住扶登秦,里面翻涌的情绪终于再也无法压抑——是彻骨的怨,是深埋的恨,是长久以来被剥夺的痛楚!
“扶登秦,”她的声音不再平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你看……这是她的东西。她最珍视的帕子,她最喜欢的杜若花……她留在这里的念想。”
谢椒映死死攥着那方旧帕,指节用力到泛青,“你认得它,对吗?你认得她的针脚……就像你认得她教你的每一条水脉,每一道堤坝的算法,每一种……治水的技艺!”
扶登秦僵在原地,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自己。
“你当然认得!”谢椒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凄厉的控诉,却又因身体的虚弱而破碎不堪:
“因为你……你承袭了她的一切!她的姓氏!她的事业!她倾注毕生心血的水利之道!她所有的……期望和荣光!整个扶登氏,整个巫工部,甚至整个沧江沿岸的百姓,都知道扶登秦!那个继承了扶登岚衣钵的天才!”
谢椒映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盯着扶登秦,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可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仅仅是你的姨母!她是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扶登秦脑中炸开!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姨母……扶登岚……是谢椒映的……亲生母亲?!
那她……扶登秦……生母是扶登岚的妹妹扶登袁,她本身确实是扶登氏血脉,从小被过继到姨母名下抚养……可这……
“椒映!够了!”谢覆舟厉声喝道,一步上前想要扼住摇摇欲坠的谢椒映。
“不够!”谢椒映猛地甩开他,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从那双黑眸中滚落,划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就为了谢堰那可笑的算计和野心!为了不让扶登氏带走我!他伪造我被拐卖北疆的谎言!把我送去那个冰冷的、吃人的地方整整七年!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谢椒映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恐惧的回忆:
“而我的母亲……她以为她的女儿死了!她痛不欲生!她几乎活不下去!”
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扶登秦,眼中是淬毒的恨意:
“然后呢?然后你们扶登氏做了什么?为了安慰她,为了让她活下去……”
“就把你——她的亲外甥女!送到了她身边!让她把你当成她失去的女儿来疼爱!”
“让她把所有的母爱,所有的寄托,所有的……都倾注在你身上!让她把毕生所学,她视为生命的治水之道,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你!让你成为了新的‘扶登岚’!”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扶登秦的心口。
扶登秦看着眼前歇斯底里、泪流满面的谢椒映,看着地上那方属于姨母的旧帕,脑中一片轰鸣。
扶登秦一直以为自己是姨母的骄傲,是扶登氏的希望。
她拼尽全力治水,既是为了苍生,也是为了完成姨母的遗志,告慰姨母在天之灵。
扶登秦从未想过……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姨母深沉如海的母爱,那毫无保留的悉心教导,那巫工所承载的荣光与责任。
原本,都该属于眼前这个苍白病弱、眼中燃烧着无尽恨意的少女?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推到这个位置上的……替代品?一个在姨母失去亲生骨肉的巨大悲痛中,被用来填补空缺、承载慰藉的……影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羞愧感瞬间将她淹没。
扶登秦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谢椒映,看着谢椒映眼中滔天的恨意,看着谢椒映因激动和病痛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谢椒映脸上纵横的泪水……
原来,谢椒映眼中那复杂的探寻,那压抑的怨与憾,根源在此!
她是在看一个夺走了她母亲全部情感和毕生事业传承的“幸运儿”!
一个在她本该拥有的位置上闪闪发光的“替代者”!
“椒映!你冷静点!”谢覆舟强行按住情绪失控的谢椒映,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看向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灵魂都被抽离的扶登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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