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送行

“昏庸帝王乱朝政,南穆气数已尽亡。

三千先祖皆非人,祸害何德能流芳!“

南穆国,元陵三十三年夏,礼部尚书章庄,于祭祀典礼的祠堂内题反诗,辱逆皇室先祖,罪大恶极,关押入狱,抄其全家,择日问斩。

时值祭祖之际,圣上感慨先祖贤明,不宜大肆屠杀,便赦免章家九族死罪,流放边关,永世不得离开。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个头发凌乱、血痕累累,但却神色镇定的中年男人跪坐在牢房里。从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面不改色,似乎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开门。”一声清亮的女声在安静的牢房回荡。

随之狱差打开牢门,木门嘎吱响的声音和铁链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叫刚刚说话的人皱了皱眉。

“地牢的环境不比尚书府啊。”那人又说。

跪地的男人抬眼,看着来人,缓缓吐出一句话:“劳烦郡主屈尊到这腌臜之地了。”

来人原来是南穆国鼎鼎有名的平元郡主姜舟。

相传南穆国有三大“奇”:“奇景”——昼夜不同景的日月湖,“奇闻”——时隐时现可遇不可求的鬼市,以及“奇人”——骄奢淫逸、重欲贪色、作恶多端却又绝世无双的平元郡主,南穆自建国以来可谓是从未有过如此猖狂不羁、不畏世俗的女子。

她能如此也是因为当今圣上的宠爱,南穆的皇帝儿孙满堂却独独没有一个小公主,因此姜舟这么一个侄女便待遇如同公主,差的不过是个头衔罢了。

只见平元郡主立于黑暗的牢房里,一身白衣,外面罩着青灰色的杏花薄衫,面上略施粉黛,并不浓艳,看起来极其素净,似乎与传言不大一样。

“今日是来给章大人送行的。虽说平日里您对我颇有意见,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她的话里带着惋惜与同情。

狱差都已退下了,牢房里只剩他们。

“郡主来送老夫,老夫感激不尽。”章庄丝毫没有临死的恐惧,好像明天就要上斩头台的人不是他。

姜舟走到他面前,想要伸手将他扶起,却满是伤痕无从下手,她看着昔日在皇叔面前数落弹劾自己的尚书大人,那个满嘴离不开道德礼法的老古板,突然有些唏嘘,当真……世事无常啊。

“章大人从前瞧不上我,我虽讨厌大人的古板,却还是敬重大人的,如今可还有什么遗愿?”

章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老夫一生无憾,唯独对吾儿有所亏欠。”

章大人的儿子——章南知。

他双手撑地,突然郑重地对着姜舟磕了一个头,“还望郡主救吾儿一命!”姜舟没有想到他会由此一举,一时愣住了,反应过来连忙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开口:“章大人这是临终托孤?您可知要我救他只有一个办法。”

“能保全他性命就够了。”

“做臭名昭著的平元郡主的侍夫,蒙受耻辱也没关系吗?”姜舟提醒他。

章庄浊黄又明亮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平元郡主,这位小郡主早就不是世人眼里的“恶女”。

他语气沉重道:“活了一辈子,才恍悟一个父亲怎么忍心因为什么礼法就让自己才活了二十年都不到的孩子去死呢?郡主,吾儿他应该有无限希望的未来,纵使如今跌倒了尘埃里,也不该同我一起蒙冤死去……”

姜舟哀叹父子情深,竟有些感伤。

“好,我会救他的。”

她转身,与章庄作别,“就此别过了,尚书大人。”

走到门口,一脚才刚跨出去,身后又传来声音——“臣已死而无憾,便祝愿郡主也得偿所愿,宦海浮沉,郡主自行珍重。”

姜舟无奈一笑,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借您吉言了。”

次日,罪臣章庄于无恶台问斩。

被提到无恶台上的时候,他久违地重见了光明,今日的天气甚好,晴空万里,在这样的日子里离开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头被摁在斩头铡上,章庄用余光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同僚,他们或幸灾乐祸,或漠不关心,或满脸期待,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感到惋惜。

又看见了从少年起就辅佐的君王,霜染鬓发,珠目浊黄,他已经年迈沧桑,不复当年的意气飒爽。

原来一切都变了……醒悟太晚啊。

罢了罢了,都是要死的人了,怎么还不知好歹地抱着希冀做什么?

他一生光明磊落,不求丰功伟绩名留青史,但求问心无愧,如今小儿有了寄托,他也走得安心了。

斩立决一下,刽子手嘴里含酒往刀上一喷。

血溅满地,群鸦乍起,扑梭梭地飞向天际,原本青天白日,忽而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好似上天的悲泣,悲南穆国从此又少了一个耳清目明的人。

群臣惊异,这雨极凉,淋在身上好似寒气入骨,深入骨髓,明明是夏初,不该如此才对。

地牢的某一间牢房中,一个蓬头垢面、却依稀能见姣好五官的男子端坐在茅草上,他长相与章庄相像,品行亦是,不卑不亢,完全不像是阶下囚该有的样子。他闭目养神,忽闻窗外雨声,心中一动,全身僵住,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俯身对着窗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让人看不出情绪,却莫名觉得满腔悲决。

而正前往弘延殿的姜舟一身素衣,走在廊道中,见晴天忽变淫雨霏霏,脚步顿住,对着廊道外的天弯身鞠躬,再起身时,眼中多了一份坚定,加快脚步离去。

南穆的天就要变了……

皇城外,雨声噼啪,打在湖中亭的瓦砾上,再滑落,形成了几道水帘。远山雾色,有船只在湖上飘摇,船中两人执棋对弈。

黑子本已有可攻之口,白子却迟迟不进。

“刘大人,章家一案你如何看? ”

说话的人执黑子,一身玄黑色华服。

“臣认为,章庄辱逆先祖,当诛。”

被唤作刘大人的人神色谄媚。

执黑子的人笑了笑,又说:“刘大人可知,人的眼睛本是用来窥看世间万物的,可当人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必须舍去眼睛,因为山之高会让他恐惧,权势亦然。”

“大殿下……何出此言?”刘大人落子的手微微颤抖。

“明知那夜去了祭坛的人不是章庄,却仍出面指认,想来那时刘大人的眼睛是闭上了。”

黑子落下,围成死局。

刘大人一惊,手边的白棋被全部撞落,他飞快地扑到在那人脚边,像只被吓坏了的老鼠。

“臣、臣知罪,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是有意、不是有意诬陷……”

“不,你做的很好。”

那人打断他,接着又将他搀起。

“刘大人的眼睛只需一直闭着就好。”

白光闪过。

一刻钟后,船只渐渐远去,雨雾中不见了踪影。雨势愈来愈大,伴随着狂风,泛起波涛汹涌,湖面上好像什么东西在上下涌动。

大雨笼罩了皇城,弘延殿上,南穆的皇帝正在批阅奏折,殿内寒气有些重,南穆帝禁不住地咳嗽起来,毕竟也上了年纪,身边的李公公忙换上姜茶驱寒。

突然殿外侍卫通报——“启禀圣上,平元郡主求见!”

南穆帝喝了口茶,没有说话。李公公却已然明白,掐着尖亮的嗓子喊:“宣——平元郡主——”

尾音拖得极长。

姜舟快步走入殿内,笑容甜甜的,好似春日午后的暖阳,霎时驱散了殿里的寒冷。

“平元见过皇叔。”

“哦,平元来了。”南穆帝放下奏折,招呼她走上前来,没有了帝王的不怒自威,一派慈父的模样。

姜舟笑着走到李公公的位置,接过茶壶,边添茶边说道:“皇叔,今日天凉莫要受了寒。”

“平元有心了。说吧,来找皇叔什么事?”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叔,我今个儿其实是想向皇叔讨个人。”

“讨人?呵呵,让我猜猜。你这小花痴,定又是看上了哪家的俊俏公子。”南穆帝打趣她,笑得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

“嘿嘿,确实是个俊人儿,”姜舟故作害羞,转而又愁上眉头说话声都轻了,“只是怕皇叔不会答应……“

“你要的东西我何时不曾允了你?”

“那我可就当皇叔答应了!”

“说吧,谁?”南穆帝瞧了一眼坏笑的姜舟,也忍不住笑起来。

“章家的独子,章南知。”

她边说边看着南穆帝的脸色,只见南穆帝一刹那的停顿,随后放下茶杯,思索了片刻,又叹声

道:“罢了罢了,他父亲的罪本就与他无关,又还是那么年轻的孩子,就这么死了也可惜,便赏给你了罢。”

“谢皇叔!”

章庄被斩当日,其子章南知被释放出狱。

好好的公子已经被折磨成了面如死灰的模样,他跟在狱差身后走向宫门口。到宫门有一段距离,一路上没什么人,两个狱差便闲谈起来。

“听说了吗?章家这次被灭就是平元郡主一手策划的。”

“不是吧,这章家不是辱逆了先祖才抄的家嘛。”

“你看今天章大人被斩的时候天象突变,雨里渗寒,分明是和六月飞雪一样的征兆啊,如今这章家的公子又……”那个说着话的狱差回头看了一眼章南知。

只见他还是死气沉沉。

“估计这平元郡主是记恨章尚书平日里的针对,又看上了这章南知的人,所以就……”

“哎哎哎,别说了,快到宫门口了。”

章南知依旧死气沉沉,浑身都笼罩着灰暗的气息,唯独那被捆住的双手早已捏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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