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世最后一天

浣娘子本名耽,嫁给浣青前为临镇沱河纪家人。

纪家本是世代扎根沱河镇,家中世代以采桑种田为生。

不想,纪家祖父十年寒窗,一朝中为科举探花,在京中为官,官至正四品中书舍人。

但因牵连一迷案被弹劾,迟迟未被查证是否牵涉其中,却最终失去当朝天子信任,被罢黜官职。纪家被准许返乡归田,但不得再踏入京城,不得参与当朝政务。

纪家祖父携一家老少还乡时,浣娘子还尚在襁褓。

一家人自此不与世争,怡然田间,再加上纪家祖父在官时积攒的俸禄傍身,直到浣娘子及笄,家中经济略有盈余。

浣娘子生得容貌秀雅,性格端庄温柔,因自幼受祖父熏染教导,比一般女子略通些诗书。

比起诗书,浣娘子自小更爱女红,待字闺中时,就包揽了一家老小的针线伙计。

因着心灵手巧,美名传于四镇八乡。所以,刚刚十五岁,便有媒人频频登门提亲。

浣娘子上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姑娘,虽生在农户人家,却是父母哥哥最宠爱的幺女。

因此,对于浣娘子的亲事,家中格外审慎。

纪家无论娶妻还是嫁女有个成文的规矩,就是男不娶妾,女不为妾更不与妾同堂共事。

而无论是青川镇还沱河镇,凡是家里面富贵些的,大多喜纳妾,这和纪家的门风颇有不同。

纪家的要求,便断了一些乡绅贵胄之子的念想。

后来求娶的都是一些凡夫俗子,纪家看不上,后来,上门的媒人也便渐渐地少了。

直到长至十七岁,也迎来了姻缘。

一邻里老妪的女儿嫁到了青川镇,回家省亲时看到纪家女儿容貌俊俏,却无良缘,便试着介绍浣青做她的良人。

虽然浣家并非富庶之家,但纪家人看上了浣青身高体壮,还有一门手艺。

关键是脾气秉性很不错,也承诺无论如何,即便以后发达富贵也绝不纳妾。

断定女儿不会受委屈,这才将女儿嫁于五公里之外青川镇的浣家。

浣青女儿出生后,取名为浣溪。

浣溪继承浣娘子的容貌,自婴儿时,便能看出是个面容殊丽的姑娘,皮肤白净剔透如玉。

可是,随着浣溪慢慢长至两三岁时,才发觉,她神情却不似常人爽利。

浣青夫妻常陪伴女儿身边,必然知晓女儿心智方面不及常人。

虽有失落,但也慢慢接受了现实,对小女的宠爱却未曾减少半分。

浣溪的幼年便这样,痴痴傻傻,也了无心机。

被村子里的孩童丢了泥巴,她也是痴痴地笑哈哈。

她的五个哥哥自然是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尤其是三哥浣晔,总是第一时间跳出来为她驱散那些孩童。

“哥哥,理、理他作甚?”

三哥再一次为浣溪出头之时,五岁的浣溪扭着脑袋,不解地问。

“溪儿,他们在欺负你,哥哥护你!”

浣晔心疼地揩去妹妹额上的泥巴,牵起她的小手,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儿就朝着家走去。

刘婆子正领着孙女恰巧经过。

看到浣溪,孙女便要跑上去一起玩,被刘婆子一把拉住,摇头到:“模样瞧着是个聪明的,心智确是个不全的。”

孙女委屈巴巴地看着刘婆子:“祖母,为甚不让我和溪儿玩?”

“棱儿,你和她虽是同年生,但那溪儿痴傻无状,同她玩于你无益。你回去同纯画玩吧!”

刘婆子拉着棱儿就要走。

“可是,每次去找纯画姐姐,她不是在读诗书,就是在抚琴,有的时候还要练习舞蹈。根本没空和棱儿玩!”

棱儿噘着嘴巴,心下不悦。

刘婆子口中的纯画,出生于镇上的商绅之家刘家。

刘家做的是布料生意,开设有“绫锦工坊”,有上百架织机。

刘家收买着四乡八镇的蚕丝,织成锦,售往各地的丝绸店,再由丝绸店做成成衣或是单独售锦。

靠着多年织锦技术和积累的人脉,刘家生意已经做了百年有余,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家。放眼青川镇,是首富般的存在。

这样的家庭,对于下代的养育自然是非常精心。

纯画自小按照大家闺秀的礼仪教养,家里专门请着从京都来的嬷嬷。

这嬷嬷据说年轻的时候在宫里当差,后来到了成家的年纪便出了宫,后被官宦人家请去做小姐们的教养嬷嬷。

刘家的生意做到了京城,自然免不了和达官贵人有所交集,经人推荐,刘家花了大价钱才请来了嬷嬷。

刘家的无奈在于,到刘式寻这代,成亲八年,只生了纯画一个女儿,再怎么生也生不出来了。

刘家的过往生意,都是传给长子。

为得子嗣,无奈之下,刘式寻又多次纳妾,可是儿子没要成,尽养了一院子莺莺燕燕。

刘式寻的夫人刘夫人坐拥财富万贯,每日心里面见着这些莺莺燕燕也难免头疼,怕良莠不齐的女子们教坏了孩子。便建院另住,家里除了刘式寻外,别人也不甚相见。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女儿的教养了。除礼仪外,诗书、舞蹈、绘画都定时定卯教学着。

眼见儿子无望了,刘式寻思着,再过两年就要教女儿一些生意上的事了。

刘婆子的儿子,也就是棱儿的父亲刘茂,便在刘家的工坊做着监工。

刘茂和刘式寻是本家,往前推四代,两人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只不过刘式寻父亲是嫡出的长子,刘茂父亲是庶出的小儿子。所以两家在经济能力上渐行渐远。

刘茂做着这份监工,和一众农户相较,经济上也略阔绰写。

几百人的坊里,刘茂也是数得上的人。

刘婆子存心巴结刘家,有好几次寻着刘式寻的夫人说话,刘夫人表面言欢,说是本家亲戚应多有照拂。刘茂的监工就刘婆子磨嘴磨来的。

可是次数多了,有来无往,刘夫人也淡了下来,就比如刘婆子想让棱儿随着纯画学礼仪这个事儿,刘夫人表面打着哈哈,却迟迟没有应下。

私下同刘式寻言:“纯画将来是要上京城的!她一个坊间的老妪,棱儿一个乡野的丫头,将来也定然不会出这四乡八镇,偏偏和纯画较量个甚!”

“别理她吧!老太太尽想便宜,脑袋也不大通透。”刘式寻只能安慰。

别院里的莺莺燕燕们本来是为生儿子纳来的,现在整日围着刘式寻争风吃醋。

刘式寻倒也不腻烦,尽把后院当成消遣的地方,只是见了发妻,便心生愧疚。

所以,只要不是什么特别大大的事儿,都是以妻为纲。

棱儿多次找纯画被拒后,虽然年纪小,但心里面也明白,虽然是一个姓但终究是两家子,也就不好意思再上门了。

刘老婆子却看不穿这层窗户纸,总是撺掇这孙女去找纯画玩,惹得棱儿实在不耐烦,转头跑出去。

刘老婆子在后面愤愤言道:“又是个拿不出手的!没出息的怵妮子,不知道为自己争口气,就指着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支撑着这个家。”

说罢,刘老婆子心里闷闷的,便踮起小脚嗖嗖地迈向刘茂的屋子,站在院子里冲着屋子就嚎了起来。

“没出息的玩意儿!这一家子净指着我了!”

刘茂当然听得出来,老娘又凭着给他介绍监工这个功劳,出气呢!

自从没了爹后,刘茂对娘一直是顺着的。

刘茂的媳妇却是个火爆脾气,看不惯刘老婆子借着那点阳德整日作威作福。

“娘!谁又惹着你了!你骂谁呢!”刘茂媳妇怼回去。

“好好管管你的好闺女吧!听不懂好赖话,窝里横!你这个当娘的也是,天天窝在自己的房门里。也不知道为这个家的生计走动走动。”

刘老婆子逮谁怼谁。

好多次了,她明里暗里让刘茂媳妇接触刘式寻媳妇,但是俩人根本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处。

刘茂媳妇脾气直,不会巴结奉承,不是个圆滑世故的人,做这事,她不愿意也不能够。

“行,这个家就指望您了!我和棱儿啥也不是!”

刘茂媳妇很委屈。

“有个孙儿也就罢了,偏偏就这么个三岁就能看出来不争气的丫头,也不知道整日白天黑夜在屋子里忙叨叨个啥!”

刘老婆子骂起来更加口无遮拦了。

“行了,别吵了。”刘茂终于站起身来。

“娘,你别生气了,改天我说说棱儿。”语气刚有点硬就又软了下来。

“棱儿,走,跟娘出去。”

刘茂媳妇大喊一声,叫上棱儿,抓起她的小胳膊,不顾刘老太太骂骂唧唧的声音,愤愤地出了家门。

“娘,去哪?”

棱儿的小眼睛里还带着点婆娑,刚才屋子里的争吵她都听见了。

“找浣溪玩!”刘茂媳妇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最喜欢和溪儿玩了,可是奶奶总说溪儿是傻子,不让我和她一起玩儿!”

棱儿立刻眉开眼笑起来。

农历四月,春耕刚忙完。浣娘子正打理着家务,浆浆洗洗。

儿子们都大了,不用她整天跟在屁股后面盯着了。

唯有浣溪,她需要多用一些心,虽说长大后有几个哥哥庇护,但终究不如自己伶俐得好!

正思索间,刘茂媳妇推门而如。

一看到她猩红的眼睛,浣娘子就明白了来意,冲着棱儿说道:“来,棱儿,快过来,屋子里有春糕,和溪儿一起吃罢!”

支开了棱儿,这才说道:“是和婆婆闹别扭了吧!”

然后挽着刘茂媳妇的手坐在石榴树旁的草凳上。

刘茂媳妇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紧密落了下来,也只有看到好朋友,才会这么不顾及地落泪。当着刘茂的面,也没有这样过。

浣娘子和刘茂媳妇是同乡,两家离得近,两个人自小一起学习女工,两人经常同吃同睡,无话不谈。

浣娘子比刘茂媳妇年长两岁,早几年嫁到青川镇。

刘茂媳妇到了适婚年纪,迟迟未寻到合适的。坐等右等等到二十岁,才嫁来了青川镇。

对刘茂这个人,她也不甚了解。

但是毕竟纪耽在这儿,再不如意,也有个知心的人托底。就这么想着,刘茂媳妇才成了刘茂媳妇。

“淑儿,你从小性子就直!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没甚心机。其实你婆婆也是个没甚心机的人,或许只有她自己觉得她是有心思的人吧。她的那点心眼啊,脑子里有点弯弯绕绕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就是嘴碎了些,心里也不大明白事。犯不上跟她真的生气啊!”

浣娘子安慰道。

刘茂媳妇自嫁到青川镇上来,就被唤以“刘茂媳妇”、“刘茂家的”,就连刘茂就唤她“棱儿娘”。

“淑儿”这个专属于她的名字,在这个青川镇上,怕是只有被纪耽唤了吧!

“罢罢罢,嫁鸡随鸡,”刘茂媳妇无奈得叹了口气:“当初嫁与她家,一看看刘茂还有正经活计,二是耽姐姐你在这儿我也安心。刘茂偏袒老太太,不明是非迁就顺从。这些年,我吵也吵了好多次了,人的性子和主见,哪有那么容易变的呀!虽不短吃穿,但这日子过着着实憋屈!”

“刘茂少时没了爹,是他老娘把他一点点拉扯大的,他的活计也是老娘安排的。成了人娶了妻后,也该有些酌量的。”浣娘子说。

俩人正说着悄悄话,有人在门外唤道:“浣家嫂子在吗?”

“得,唤你来了。”浣娘子对刘茂媳妇说道。

然后,大声应道;“在的,请进吧!”

刘茂一进门,一眼便看到自家娘子。他先向浣娘子做了一揖,道:“浣家嫂子,我来寻棱儿娘。”

不待浣娘子应声,刘茂媳妇开口骂道:“寻我作甚,与你老娘过罢!”

刘茂僵在原地,在浣娘子面前,既觉丢人,又不好发作,火辣辣的红瞬间晕上了脸和脖颈。

浣娘子看出了他的窘迫,有意化解他的尴尬:“我姐妹俩一处说说话,你先回去吧,我们说完话就叫她回去。”

刘茂连连称是,走了出来。迎面遇到了外出回来的浣青。

浣青刚刚从集市上卖泥人回来。大儿子浣礼已满十五岁,通诗文,意欲考取功名。这次去镇上买书籍,就和浣青一起回来了。

“浣家大哥!”刘茂做揖。

浣青简单回了礼,并未多说话。

反倒是浣礼一扬眉:“茂叔叔,你来我家作甚。莫不是又欺负淑儿姨娘了!”

“我从镇上可遇到淑儿姨娘的哥哥了,也就是我的鲁舅舅。他还问我姨娘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话他可不依。鲁舅舅现在是新城县里的捕头,他可不许人欺负姨娘呢!”

还未等刘茂说话,浣礼一通说道。

刘茂擦了擦额上的汗,未接话头。

只道:“礼儿,今儿秋你该县试了,如果需要温习的资料,可随时告知你淑儿姨娘,我可凭着绫锦工坊在各处的生意走动,帮你寻觅些。”

“罢了,”浣礼笑道;“不劳你费心了,只是县试罢了。劳不得你再托关系找刘家!也别求我淑儿姨娘再去求刘家了!”

被浣礼嘲弄了两句,刘茂悻悻而归。

此时的茅草堂里,棱儿正抚着浣溪的额头。

“溪儿妹妹,她们都说你不好,这儿不好”,她指了指溪儿的头:“我看着咋不像呢!”

浣溪嘻嘻笑着,眸子里有清水但无星光,只脱口而出两字:“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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