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祭礼之后禾川跟着姜偃回内殿,后者一路上半敛着眉目走得飞快,禾川没得到别的嘱咐,也只得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这剑拔弩张已经让他心惊胆战,他帮姜偃蒙混过这一关早已紧张得汗湿重衣,眼下只想离开鸿山,回到自己的三户津守着家人终日与田地打交道,再也不要跟上人们有丝毫的联系。

他一面想着如何开口请求回家,一面低头跟着姜偃的脚步疾走,没留神自己被带到一处熟悉的门前,禾川:“……?”

姜偃:“你不是要到点如厕?”

言罢也不等禾川有何反应,也不见她如何拨弄那剑鞘,只闻“”得一声响。

朝会的恐怖再怎么大于风雨雷电中的尸山血海,禾川被这声响一激,当即乖乖进了溷轩,只临到更衣方察觉出几分不好意思,距离那么近,分毫响声都会被对方听到。

他身处暗室,方才想起脸皮的重要,于是解衣带的手也犹豫起来。

姜偃心里有事,哪还能顾得上禾川在里面磨蹭什么,后者还在绣花似的跟衣带较劲,想着怎么开口先让姜偃避一避,忽然听得对方说:

“传信的鸟儿已经出发半日有余,追之不及,不消两日我弑父的消息便会传给太和城。”

太和便是皇城所在,禾川对此还是知晓的。

“兹事重大,天子定会派人带我入京问询。”姜偃语气仍听不出喜怒,“原先应允你回乡的事情,算不得数了。”

禾川愣住。

二人不过一门之隔,姜偃似乎在禾川关上门的一刻才想起男女有别,于是背过身同他讲话,勉强给彼此留出两分体面。

可她这份难得的体贴并没有被禾川接收到,甚至半晌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姜偃皱眉,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回应,里面连一丝动静也无。

姜偃终于察觉到不对,回身一把推开了溷轩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分人影,徒留被推开的天窗大喇喇咧嘴透着天光。

里面的禾川早已翻出窗子贴墙角溜远了。

他穿戴着公子宣的衣服和面具,一路居然也没引起什么人的怀疑,料想姜偃不敢大张旗鼓的下令捉他,禾川便也端着样子凭借记忆往城门口走。

亦不敢走大路,又不能随便扯个什么人来问路,只好竭力回忆前日在王城走过的路线,顺着路旁的绿植往出走,哪能料到七绕八拐居然又回到那日目睹老国君杀人的假山小苑里。

禾川对此事尚存余悸,青石小路虽已被洗刷干净,渗入土壤的血迹却没那么容易消散,禾川在潮湿的血腥味里瞧见那处假山,当即回头转身要换条路,冷不丁被一双隼翅糊了满脸。

他奓着毛手忙脚乱把那隼鸟扯下来。

隼的力量颇大根本抓握不住,禾川触手之际已经猜到是跟着姜偃的那只数斯,果不其然瞧见了月拱门后站着的姜偃。

那数斯挣脱禾川后就停落在姜偃肩上,认认真真梳理自己被揪乱的羽毛,而后者正冷着一张脸,单手扣在腰间的白玉佩剑上,比白玉还要莹白几分的指尖因为用力的缘故,泛出失血的苍白来。

“不认路也敢乱跑,倒是我小看你了。”话音比脸色还要冷,可见是气极了。

其实禾川逃走没多久就被数斯发现了踪迹,只不过沿途尚有不少王城的侍从守卫,姜偃不想惹人怀疑便一路尾随他至此。

眼见他初时人模人样地端着架子往城门方向走,又一脸认真的在岔路口成功迷路,最后转悠悠晕到僻静的内廷,姜偃的情绪也从这小子有几分胆色的欣慰到傻子居然也能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愤怒积累到顶点。

若不是前途未卜的太和之行,她这会儿很大可能已经把眼前的小子打死三五遍了。

禾川自知激怒了姜偃,于是瞬间乖顺下来。

低眉顺目碎步挪到她身边,心惊胆战地看着姜偃握剑的手收紧又放松,他大气不敢喘,后者目光从他掩在宽袖里的手挪到下巴,又定格在面具下轻颤微红的眼睫上。

到底是忍住了没打过去,最后丢下一句“跟上”便大步离开了。

他们闹了这么一出,等姜偃再次带着禾川回到内院,穿过幽长的回廊走近一间四壁摆满书籍卷轴的屋子。

然后禾川就眼睁睁的看着姜偃用手推开一面书墙,露出内里更为幽深的通道,通道两壁不知道安置了什么机关,在他随着姜偃走进去的时候便缓缓亮起来。

一盏接着一盏,逐渐照亮了整个甬道。

相比王城灿若星辰的灯火,这个甬道的光亮堪称和煦温馨了,然而随着两人的深入,这个隐藏的斗室所陈列的东西就不那么让人感到温馨了。

满满一屋子,各式各样的剑,还有一些禾川叫不出名字制式古怪的器具,冰冷而有序的陈列于桌柜墙壁,每一件模样颜色材质都不尽相同,每一件又都泛着相同的橘黄暖光也遮掩不住的,让人望而生畏的森冷寒意。

姜偃穿行于冷铁组成的壁垒中,禾川小心翼翼跟她踱过去。

他这身朝服袖摆宽大繁复,好不容易才寻个不会被剐蹭的空隙站定,也是好巧不巧的目光正对着架上的一副乌金连环节上。

那连环节与禾川在家乡看到的赶牛鞭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分成数节被金属环依次连接在一起,中段数节鳞次栉比生着许多倒刺,节尾部分中粗而尾尖锋利,仅凭外观就让人不由自主感觉到了刺痛与恐惧。

姜偃有心要给他些教训,见状冷声开口:

“那是九节连环,抽在人身上力道轻些那人的骨头就不会碎,只会扯掉一块皮肉,若是打得准,还能瞧见皮肉底下整条的血管随着叫声一起跳。”

禾川一时没明白血管说的是什么,但是这种描述让他想起被扯着耳朵扒皮的兔子,于是鸡皮疙瘩先一步冒出来,再之后才是心中的惊惧,看样子险些又要哭了。

姜偃没有打算放过他,接着道:“就是血会溅得到处都是,太脏,我不喜欢。”

她走近来取下墙上的一把短刃,手指拂过上面古朴的纹路,禾川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她指尖游走。

这把短刃与他见过的所有武器都不同,一侧宽厚带有沟槽,另一侧则是肉眼可辨的锋利锯齿,禾川把目光从短刀上撕下来,又不知道该看哪里,只好低头研究自己腰上的祥云结。

于是那柄刀也挪到祥云结上,刀尖拨弄系带的穗子,毛绒绒的织物就那么破碎地飘落下来:

“这把刀若是扎入人的胸口,再轻轻转上半圈,人的血就会顺着凹槽流出来,不会很痛,你只会慢慢觉得很冷,也不用试图堵上伤口,因为越动血流得越快,倒不如省着力气想些开心的事情,往生路上也不会那么悲凉。”

禾川想反驳都往生了还顾得上悲不悲凉,一抬头眼泪却是先掉下来了。

他身量虽高,骨架却比同龄人纤细,整个人被朝服重重裹住,配上一双噙着泪的漂亮眼睛,倒真显得有几分可怜了:“君上要用这个杀我吗?”

“你若不喜欢,也可挑个别的。”

他哪个都不喜欢,可他不敢说,只能自己把眼泪擦了不做声。

许是这幅乖顺样子取悦了姜偃,那柄凶器把禾川的衣带穗子划拉成秃毛绳结后就收了起来,转而拎着他又走进内里的一处暗室,将他放置在里面的矮凳上。

这凳子摆放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尺开外空荡荡一片也不知道原先摆来干嘛用的,不过这会儿的作用倒是很明确,因为禾川刚坐好就被姜偃用绳子捆住了。

说是坐也不确切,因为禾川的双手双脚皆与凳子贴的严丝合缝,下巴抵在凳面上,非要说是坐的话,大抵是手脚并用抱着矮凳坐在地上,挺憨态可掬的毛熊抱着野蜂窝掏蜜浆的姿势。

可是禾川并没有蜂蜜可掏,只能巴巴看着姜偃点燃了桌几旁边的炭火,摆弄了一会儿桌上的零件和卷宗,等那炭盆火头转暗,又翻出一块肉干放在炭火上炙烤。

禾川瞬间紧张起来。

这里虽是个暗室,但构造极为精妙,两扇自外向内开合的窗子哪怕在外头被枝叶掩映不易察觉,室内的人却能轻易瞧见外头的天色。

他们这一日过得极长,这时才想起早已过了两次饭点,禾川被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追着赶着忘记未曾进食这件事情,但到底是十多年分毫不差养成的习惯,熄灯后不可生火造饭否则天神责罚这个认知已然是深入骨髓。

随着肉干上的油脂被炭火激发出香气,恐惧裹挟着饥饿山一般压倒了他,他心如擂鼓险些跳出腔子,又怕自己心跳的动静惊动长得巨大翅膀的夜巡游招来神罚,只能一面强压着恐惧一面偷偷望向窗外。

树影重重,月朗星稀,安静得半点风声也无,也没有传闻中会站在窗外冷冷盯着你的夜游巡。

可他还是紧张,那种刀悬于颈上将落未落的恐惧。

禾川怕神罚,也怕神罚降于姜偃身上,这种恐惧甚至要盖过姜偃本身对自己带来的威胁,他不敢出声,只得像只警觉的幼狼盯紧了那扇窗,思寻着万一,万一有什么神罚降至,他又该如何应对。

禾川的脑子从未这般纠结过,恍然不觉姜偃已经将一碟烤香切片的肉干摆在眼前凳上,香味瞬间充斥鼻端,姜偃正在找角度怎么让他吃进嘴里,却听到对方开口:“君上此时生火造饭,不怕神罚吗?”

姜偃用短刃拨弄肉片的手顿了一下,禾川语气带着颤音显然是怕得很了,想起六州的时辰表还有自家突遭的变故,姜偃忽得生出一股怨气:“神罚?我受的神罚还不够吗。”

是了,比起未曾见过真身的夜巡游,世间还会有比手刃血亲更残酷的惩罚吗。

禾川不知道各中缘由,但是姜偃说过自己有苦衷,那便相信她有苦衷,他以己度人,忽然觉得上人们每个都还活得不如自己终日为吃食奔波的乡人亲族,于是怕便少了一分,怜又多了一分,但他敏锐的知晓姜偃不需要任何人施加怜悯,于是思索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说:

“那君上先把烛火熄了好不好。”

他天真的以为夜巡游也要提灯照亮,便想着灭了烛火,好歹还能把人藏一藏。

姜偃哪晓得禾川脑壳里这绕出八百里的思路,她要忧心的事情太多了,桩桩件件都能压垮她不甚宽厚的肩膀,加上本也不怎么饿,见禾川不吃也不勉强,回身熄了炭盆径自躺倒一旁的软塌上去了。

她身心俱疲,几乎是沾上床榻的一瞬便进入了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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